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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朝歌9

“没有拨乱之才,倒有惑乱之质。”

黎千寻看着苏闲,冷笑一声挑了挑眉,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单手发力将青鸾插/入池底冰层,随后五指微蜷斜探出去似乎凭空抓了一把什么,只是极短的一瞬,锦鲤池不同的两个方向上风力突然大盛,同时仿佛有一股凌厉的剑气自头顶扫过,随后便见有三把剑先后疾飞到了他的手中。

月将,破晓,葬邪……分别由江娆和黎阡黎陌所持的三把极品灵剑。

“本尊说过,对江娆和黎筝决不姑息。”黎千寻又将这三把剑依次竖进冰面,与青鸾并排,他接着道,“这四把剑,我今日收回——论法道会童修试炼结束,各家成名修者切磋擂台之时,剑道修者任意取用,每把剑的使用者中,最强者得。”

都没听他把话说完,池边人群就已经开始沸腾了,可待他说到最后四个字,喧嚣声又几乎戛然而止。

“灵剑本来就有原主,而原主人肯定对灵器的属性灵信都烂熟于心,旁人怎么也不可能比原剑主更能发挥灵剑之力!如此安排不过是逢场作戏给我们看罢了!最终这些又都会回到原主手中,又有何用??”

黎千寻看了眼开口那人,随手从地上抽出青鸾,抬了抬胳膊做了个将剑柄递过去的姿势:“青鸾无主,你来用。”说着又看向江娆,“眼下她手中没有任何兵器,今日你若杀得了她,青鸾就是你的。”

一听到他这么说,那位修者瞬间就有些跃跃欲试。

对手没有任何灵器的情况下,其实杀了她比赢下她更加容易。

但就在这人准备下场接下青鸾剑与江娆一战的时候,他身边的几位稍年长一些的本家修者却极力制止。

并非是他家前辈认为他一定就做不到,只不过因为黎千寻偏偏指了一个江娆,一个不知究竟如何做到死了之后又重生归来的江娆,单提到死而复生这一细节就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了……

如此有恃无恐的刻意挑衅,实在是十分可疑。

收剑作为擂台赌注这一举动,几乎无异于直接挑明了说我就是在耍流氓。

后半夜,天顶上已经一丝月亮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原本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红云也悉数绕在了不息门绿柱之上。

黎千寻看着池边蠢蠢欲动却又纹丝没动的人群,反手将青鸾剑又钉了回去。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没入冰层的时候,池底,和不息门处几乎同时迸出一道响亮的冰架崩裂声,随后,两条足有三指宽的裂缝飞速相向延伸,随即很快连成一条。

下一瞬,几乎没人看清不息门边刚刚发生了什么,就只见原来一直不声不响毫无动作的慕容昇,从绿柱里面挣了出来!

眨眼之间,估计所有人冷汗还没来得及流出来,慕容昇便面无表情冲到了黎千寻面前,两人同时拔/出了自己手边最近的一把剑。

一人右手,一人左手,青鸾和破晓,“镗”——

两把灵剑剑气猛涨,各自带着极强灵压迎面相击,刺耳的音波自锦鲤池向外震荡横扫,不少年纪轻的修者受不了如此强势的灵压冲击,当场张嘴就吐了。

黎千寻似乎没有料到,曾被他破了一次谕子的慕容昇,如今又被当成了御灵来驱使,而且还是在他两个儿子都在场的情况下……

这个御灵士也太不讲究了……

因为事发突然,黎千寻出手有点重,慕容昇瞬间被击退数丈,破晓的银色剑身刮过池底坚冰,扬起一道雪浪。

趁着慕容昇身形斜退,黎千寻飞快回头看了一眼苏闲,而就在这一个空当,苏闲也正神色悠闲地看着他,两人视线相交,黎千寻蓦地眉心一紧。

苏闲原本空空的两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大开的折扇,月华甘露锦的扇面,翠色丝竹玉的扇骨,正是他跟黎千寻一起逛花楼时最常用的那把扇子。

然而此时,扇中藏影,影分扇形——

御灵士通常是不会借助灵器操纵御灵的……不知想起了什么,黎千寻顿时心下一惊,他飞快转身,这时明显看到苏闲手里其中一个扇子扇骨微微合了一下,随即另一边已经起身杀回的慕容昇又一次举剑刺了过来。

极短的一瞬之间,黎千寻肘腕斜翻将已经调转方向的青鸾迅速拉回,随即又逆向刺出,虽是用的引灵七式中的红梅引酒一招,但这坛酒却极烈极猛,青鸾古铜色的剑身上一簇簇红梅迎风而绽,映着他身上飘飞的白袍广袖显得愈加鲜艳夺目,剑气凛冽势不可挡,堪堪擦过慕容昇手中剑锋之后,正中剑者心口,随后剑势未收直掷而出,将失去神志的御灵死死钉在了锦鲤池壁上。

几乎与此同时,黎千寻抢到苏闲身前毫不客气地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抵在了他身后已经支离破碎的不息门上,如此姿势,苏闲却似乎并不觉得难受,反而眉眼弯弯看着黎千寻笑了笑,缓缓抬起胳膊,丢掉手中的扇子去抓住了黎千寻的衣袍。

“抓到你了。”

“啧。”黎千寻看了眼面前这人眸中闪动的异色,随即稍一仰头一通叫骂,“绿水!你这混蛋滚去干什么吃了怎么这么慢?!!”

“来了!”园子里人群最密集的一个方向上,一个举着小破剑的矮个子小老头吭哧吭哧拨开人群吃力地往里挤,一边喊,“来了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小老头穿越人山人海又踢着小短腿跳进池底,外头人群似乎呆滞了好半天,才有人渐渐反应过来,被六壬称作混蛋的这个人……是七情散人?!

传说中清逸出尘风姿绝世的仙宗未免其貌也太不扬了……

黎千寻看见绿水身上还背了个不小的布包袱,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姗姗来迟,两人没有再多话,七情随手丢下东西连忙上前,恢复身形同时伸手贴上了苏闲的脖颈。

然而下一刻,他眉头一皱缓缓看向黎千寻:“阿尘……”

这时,苏闲眨了下眼,幽幽道:“夜行生门尽,狭路鬼门开,欲毕身前事,谕子…血中……埋……”

不等他念完,黎千寻掐着苏闲的手蓦地加重力道,不知是他的手还是苏闲的颈骨,隐约咯吱作响:“死了。”

绿水轻叹了口气:“人都快凉透了,你怎么都没发现?”

“我小看他了。”黎千寻瞪着苏闲眸中那一丝微弱的光,咬牙切齿道,“知道这人做事不择手段,却没想过他对自己也能如此狠厉,活着剔除遗魄将自己做成御灵傀儡。”

七情却又道:“剔除遗魄就是为了不让你我探知他幕后之人,不一定是他自己动的手。”

七情散人可读人心,通过颈间大脉能随意窥探任何一个人遗魄之中的全部记忆。

半日前,黎千寻之所以趁机封了初九的经脉气息,故意一通臭骂将他赶走,就是为了让苏闲放松警惕。

绿水在豢龙棋田转悠了那么多天却始终没找到人,不难想到正是苏闲忌惮他的能力才不敢出现,那时绿水说过整个东平都没有符合苏闲劫魄律符的魂束出现,想来大概是通过不息门隐藏到了别处,所以才能这么快赶回来。

然而智者千虑,依然难免一失。

毕竟要以活人灵脉承受御尸傀儡术的谕子和指令,再慢慢散去魂束,其中折磨比洗髓净脉还要痛苦惨烈百倍。

而之前清平城苏闲杀人集灵抽出的那些灵体,大概正是准备用魂术来吊住自己滞留在此世的这短暂时间的。

黎千寻看了一眼七情收回的手:“有人帮他完成夙愿,消灭痕迹保留幕后隐秘,釜底抽薪,苏闲势在必行,只不过我很好奇,现在他要做的是不是他自愿安排好的……”

有些事情一旦成为执念,生死、人性,都可以置之度外,或许对苏闲来说,当他决定开始复仇计划的那一刻起,他就把他自己当做了一个没有任何意识与牵挂的活傀儡。

即使粉身碎骨,哪怕魂束凋零,不完成最后一个指令,决不罢休。

苏闲一只手松松的抓着黎千寻衣袍前襟,他脖子被扭断了,想要抬头看人显然异常吃力,另一手中还拿着那把折扇,作为扇骨的丝竹玉青翠欲滴,玉骨中根根竹丝被指尖灵力轻轻拨动。

苏闲笑了笑:“尊上,二十八年前,有人预言将有妖尊临世,斜月台祸婴一说,您信么?”

苏闲的话音十分柔和,但同时,攥着黎千寻衣襟的手却一寸寸越收越紧,待到说完的那一刻,他两只手中同时迸出一股极阴邪的灵流。

先前被丢在地上的那把扇子忽然悠地平地飞出,扇面完全合拢之后朝着慕容昇的方向飞去,七情散人见状要出手却被黎千寻拦了一下,他自己随手抽出缠在腰间的流火,长鞭一抖,带着四散的火舌直追而去。

若是此时在温晓别苑正上方往下看,还会看到层层人群之后的某个地方,也有一条闪着火光的东西,与流火飞向同一个方向。

长鞭流火,九节剑离火。

“幼昙!”离火在前,飞速而至缠住被那把扇子唤醒的慕容昇,随后,一灰衣人影闪至,挡在了急停的扇柄和流火面前。

灰雁额上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稍稍泛红,看上去似乎是从别处赶过来的,他微微皱眉,对苏闲道,“幼昙,当年之难的确与父亲修炼不慎有关,江黎两家觊觎蒙尘剑固然有错,但你那年还小,不该让当年之事毁了你的一生。幼闻和苏伯父虽是含冤而死,但他们更加不想看到你因仇恨断送了自己,你知道吗!”

……

“哦!晏宫主还有一个哥哥!”虽然目前来说整件事依旧十分一言难尽,复杂得令人蛋/疼,但人群中似乎还是有人能跟得上。

“所以他才是慕容氏少宗主啊!”

“……原来他是晏宫主的兄长?不像啊……”

“难怪他一直不怎么露面,资质平平修为也不出挑,所以连这种事都是苏宗主出头……哎呦!”

“……所以说慕容氏后人懦弱……哎呀!”

两人正说着,忽然其中一个猛挨了一颗大桃核,另一个被一杆不知怎么冒出来的长/枪重重敲了脑门,要不是身后还有人堆挡着,估计一个踉跄就特别利索的抱团滚出温晓别苑了。

西陵南果把法杖一收,拍了拍手斜睨他们一眼:“若因一己私愿不惜挑起战火,弃万民生死于不顾,才算忠勇;而因怜悯凡修百姓受祸乱之苦,忍辱负重不计一家之怨,就是懦弱。那他情愿被天下人当做胆小怕事的懦弱之人。”

“……”

苏闲有些艰难地抬头看着灰雁:“少主,我的一生,早在十九年前就已经断送了……”

他抿唇笑了笑,“我在浊浪中奔波一世,最终满身狼藉……幼昙人微势弱,不能亲眼看到斜月台重振一方,只愿揭下这世间粉饰太平的伪善幕布,将存于险恶人心之上的一盘乱世,献给你。”

苏闲说完,又将视线转回,细细的盯着自己抓着黎千寻衣襟的那只手。

他五指发力猛地一扯,黎千寻身上那件全由灵线织成的礼服道袍竟被生生撕烂了,无数条细微的暗色灵流从灵线断处涌进礼服绣纹之中,下一刻整件袍子被完全撕裂。

“哈哈哈哈哈哈——”

苏闲盯着黎千寻突然被暴露在寒风中的胸口,忽然大笑,他斜斜的看向园中众人,高声道,“想知道为何六壬灵尊不惜无视众怒也要包庇江黎两家,维护镜图山一门使得玄门最终一家独大?”

“诸位是否还记得,二十八年前,斜月台祸婴临世一说,人人都道慕容氏幼子不祥,黎氏也曾利用此谣言掩饰自己所作罪孽,可始终却无人知晓,天降异象时斜月台宗室降生的‘祸婴’,其实早在出生一个月之后就被人掳走!”

海上浪涛渐起,园中寒风阵阵。

苏闲接着道:“事后慕容氏追踪结果,掳走当年‘祸婴’的人,正是碧连天黎氏。”

大概是由于风浪声实在太大,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没听清苏闲说了什么……

而此时池底的几个局中人,却明显更加猝不及防。

晏茗未猛地回头看向灰雁,灰雁却紧皱眉头盯着黎千寻,而七情散人,则表情复杂的看着苏闲,又轻轻抬手指了指黎千寻胸口——

黎千寻身上衣服的上半截刚被一把邪火烧干净,此时他裸/露的胸膛之上,中丹田上半寸,赫然浮着一个由四兽首拼成的繁复的玄色咒文,约莫拳头大小,幽幽的闪着点点金芒。

………………

这一反转实在过于石破天惊,在场所有人一时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包括江娆,还有黎陌。

相反,面对眼下情况最淡定的似乎竟是后来的那仨小孩儿,本来西陵唯在池边人堆儿里看着听着急得都快疯了,不知怎么听到苏闲这么一说他反倒安静了下来。

而江与舟那个奇葩则是从始至终就没什么情绪波动,皮呼呼的蹲在人缝里捧着脸打呵欠,大概在他眼里,这些场面还不如给他看一群漂亮小姐姐跳舞唱曲儿来得刺激。

园中人群沉默了好半天,随后,一阵狂乱的西风平地席卷而过——

所以……

二十八年前妖尊临世的预言是真;

但“祸婴”早已不在遥岚斜月台,而在碧连天。

黎氏剿灭斜月台的真正原因是“祸婴临世”也是真;

但并非是为了诛杀妖尊祸婴,而是为了夺器灭口……

黎氏大公子并非飞鸾仙主亲生,当年来路不明……

可是,黎尘不是刚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壬清弦吗?

江娆黎筝都是他的弟子,这一点不可能是假的……

显然有人很快便想到了这一不可忽略的极为诡异的疑点,因为实在想不通,也不太敢往更深处去想,所以还是七上八下地开口问了一句:“六壬灵尊是千年前创世之战七贤之一,还是主要发起者,他……怎么可能是临世妖尊!??”

此言一出,七情散人飞快瞥了一眼池边人群,将自己脚下他背过来的布包袱踢到不息门里,一边压低声音对黎千寻说:“人还救吗?”

黎千寻微微皱了下眉,没理他,在苏闲扶正了自己的脖子和脑袋准备解答这一疑问的同时,缓缓抬起左臂,掌心朝向温晓别苑为黎子真临时搭起的灵堂——

“因为千年前的创世之战,本就是一个天大的骗局!”

“妖尊根本就不是被诛杀的麟狐,麟狐只不过是个原本就暴虐的天妖,一个不尊妖尊自己肆意而为的天妖。”苏闲笑道,“他不过是被妖尊拉去献祭脱罪的替罪羊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苏闲发声时的气息明显有些不稳,大约是傀儡术咒文指令已经做完,谕子即将消散,他一边笑,一边吃力的侧过身摸了摸不息门,随后调动仅存的灵力在园中所有人耳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一直隐藏在七贤之间,堂而皇之借创世之战入世的六壬才是妖尊。”

一片死寂的温晓别苑上下内外,在这一句话说完之后,顿时灵信一片混乱,然而就在近万人的灵息汇成风暴扶摇而起的前一瞬,另一股更加强势的灭顶灵流从池外滚滚而至。

星辰石从系着白花白缎的灵堂门口飞出,悠荡如寰宇幽光的蓝芒忽然大盛,池边人群根本来不及闪躲,被疾飞的七灵灵压撞得七荤八素瞬间跪了一半。

池底狂风骤起,碎冰碎石飞了满天,星辰石的幽蓝灵光在一道浅浅的金色灵流中融入黎千寻手心,仍能站着的池外修者们,在那一刻隐约看到,不息门边那个赤膊的人影身上,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层层灵流覆盖,一点一点渐渐织成了一件诡异的外袍。

袍子玄黑,颜色厚重却又不似普通灵线布料,而是仿佛无底的幽冥深渊,看不出一点丝线纹路,袖口与衣摆共四个形状不一并不断游动变幻的金色兽首,除了金色四兽纹,遍布全身的流动暗纹如同上中天时清朗的薄云星野。

天道尘寰,星宿共策,玄野幕张,御本归灵。

织星冕,初阳冠。

黎千寻一向不喜欢灵衡尊者控制天丹与七灵时会出现的这套冕服,因为每次看到这东西他就会想到沧澜,继而想到沧桑翻覆时弱小的自己,和面对天地崩塌时那种无力的恐惧。

太初界海,灵初兽纹。

岁初人间界初成时,身着织星冕,于六界缝隙间将混沌界下移的那个人,的确曾被称作——妖尊。

虽然不喜欢,但眼下这种情况,黎千寻一点也不想光着膀子被群情激奋的玄门众人一拥而上举剑乱砍,而且还是在他魂束残缺力气已经快用完的时候。

锦鲤池上沙石横飞,刚刚被掀得东倒西歪的人也相互搀扶着重新站了起来,并且迅速检查自己周围都有哪家哪派,众人此时心下都在想着,今日对战镜图山,或许无法避免。

果不其然,在四方十八门其他门派迅速清点人数准备依地势列阵的时候,围在外面的江氏修者和不久前被命令后退的那一大批人,也在同时严阵以待。

唯一跟大部分人行动不一样的,是黎氏众人,他们仿佛并无仙首带领,看起来正似乎有些散乱的分布于别派队伍之间。

十八门众修集结,剑锋纷纷指向池底,天一城的人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多,主力在四方别院上空,正步步逼近,目标则是池外所有人。

像极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夹在螳螂们中间的小队黎氏修者,在这天上地下两个炮仗像是随时能点着把天都掀了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地向四方别院外围移动。

江娆不管不顾的跳进池底,拿回月将剑之后迅速奔向不息门,尽管事情的发展和真相都让她始料不及,而且一时间也不太能想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江娆自认她脑子或许不如师弟师妹的好使,但她只认把她养大的那个人,不管那人是仙尊妖尊还是魔尊。

江娆想要靠近,却被黎千寻略抬了下手指就锢在原地,随后,她听到那把不算熟悉的声音,毫不亲切的语气,质问她:“江娆,蒙尘剑你可拿到了?”

江娆闻言浑身一抖,黎千寻往池边某处看了一眼,继续道,“一把让你找了四百多年的蒙尘剑,却只需要帮忙取回他父兄的尸体,这桩买卖真是太划算了,苏宗主经商,江宗主你也经商,难道他就比你差这么多?”

“师尊…我……”江娆有些慌乱,她飞快转头盯了一眼不远处的晏茗未,眸中杀意弥漫。

“因为苏宣和苏名臣的尸体上有青鸾的剑痕,所以你究竟是想趁机打击黎氏,还是将此功劳记在为师名下?”

…………

园中虽然看上去一片哄乱,但更多人主要注意力还是在池底真正的大魔头身上,同时黎千寻对江娆说的话也很清楚的传入每个人耳中,并不像苏闲那么刻意用灵力传送话音到耳边,只是不动声色的让声音减缓消散。

天一城的万把人跟江娆可不一样,江娆会无条件追随黎千寻,因为那是爹,江氏修者只会一条忠心维护江娆到底,不管对方是谁,因为她才是祖宗。

其实说白了,天一城的修者跟传说中那个六壬灵尊没有半点关系,如果黎千寻真对江娆动了手,江氏冲上去围堵祖师爷,估计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所以黎千寻那几句丝毫不留情面的话一出口,螳螂和黄雀顿时就同仇敌忾了……

园中混乱似乎也因为形势有变,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稍稍缓和,最起码十八门跟江氏暂时不会再打起来了。

而行动一直就奇奇怪怪的黎氏众修,这会儿功夫已经将大批人马撤到了豢龙棋田一侧,紧邻附近凡修城镇的一处高大山墙。

看此情形,似乎黎氏并没有要与那位重生的“妖尊”祖宗共进退的意思,而江宗主,跟她师父明显关系并不和睦,难不成江娆黎筝这些出于镜图山的弟子跟六壬之间本就早有龃龉?

再想远点,貌似四百年前六壬身死镜图山易主一事就颇为蹊跷…………

就在各方正在僵持的时候,本来就视野开阔没几个人的锦鲤池底,众目睽睽之下逐渐浮出一个形状有些眼熟的奇怪咒阵,莹莹白芒自冰面升起,上面看着一览无遗。

待那咒文完整,有人认出,似乎正是景繁仙主将那个于小兄弟变出来使的术法阵型……

随后,咒阵正中,冒出一个顶着满头白发的脑袋。

“师父?!”西陵南果站在池边,猛地眨了下眼皮。

那白头发老头只从地上钻出半个身体,拧着腰回头看了看西陵南果招招手,然后转回去的瞬间,碰到黎千寻和七情散人看向他的复杂目光——

黎千寻:“连山?”

七情:“勾陈司!!”

无岁山人看看七情又看看黎千寻,忽然皱眉:“我…!!北尘?怎么是你啊!?”

黎千寻看着这人也挺无语,织星冕袍袖一甩:“你以为是谁,沧澜?”

连山,八千年前因山海颠覆主动隐退的勾陈司,太初界小堪舆术的开山祖师。董氏姐妹所擅长的术法,正是由小堪舆术演变而来。

难怪董氏能勘破未来运术,兴建这么大的一方仙府,同时又对气海灵地的走向势在必得,其中渊源,竟真是如此。

无岁山人眉头一松深吸了口气,扒着地面飞快钻出来,理也没理黎千寻和绿水,而是径自身形一闪从池底跳了出去,他瞄准的那个方向上,站了个董术……

猝不及防一个人迎面冲过来,董术连忙持剑斜在身向前挡了一下,无岁山人倒是没把他怎么样,只是身形站定之后,绷着脸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语气生硬:“东西给我!”

董术身边一圈人全都在一瞬间后撤了好几尺,听到这话一时也好奇得不得了,这人谁?要干啥?是敌还是友?!

“……前辈,指的是什么东西?”董术真不知道这人要跟他要啥。

“兰台锁。”

“……”

“师父!”不远处的西陵大小姐似乎有点看不过去,法杖一甩踮脚也凑了过去,“您是说师兄从您那里带出的东西?”

无岁山人气得跺脚,咬牙切齿道:“那个孽徒!就在他身上!”

就在无岁山人忍无可忍准备自己动手抓住董术去搜身的时候,三人身侧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浅色身影,手中长剑剑锋一闪而过,白毛老头和西陵南果被迫后退两步,来人站定后,一言未发挡在了董术身前。

持剑女子面容精致绝美,身材玲珑有致,原本钗环满头珠玉满身的大小姐,如今一身窄袖劲装,左右蓝白两色前襟,水纹云锦束腰,身姿挺拔英气逼人……竟是沐景儿!

“景儿……”董术轻轻握了下她的肩,“前辈应该没有恶意。”

说着话,董术低头从自己袖筒里摸了摸,掏出之前晏茗未交给他的那个木机巧,不确定的问:“……这个?”

无岁山人看到那个东西,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情绪,随即跨出一步飞快夺回自己手中。

之后也没再跟董术说什么,只对西陵南果稍一点头,似乎他一点都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呆,最后看了看乌泱泱的人山人海不禁又皱起了眉。

那老头从来时的咒阵处重新钻回去的时候,跟敷衍谁似的说了句:“我来收孽徒的命魂,你们忙,不打扰!”

七情散人看着地上咒阵消失,突然一个激灵:“不会是他吧!”

黎千寻啧了下舌,抬头往远海的那边看了看:“管不了那么多了。”说完,他右手一翻从乾坤袋里抽出将离琴。

池底铮然弦音突起,池外众人顿时神经绷紧,黎千寻并不看外头的人如何剑拔弩张,只是将指腹在琴弦上划出一道血花。

片刻后,一只玄色大鸟从琴上白雾中展翅而出,同时一声清亮啼吟掠过整座豢龙棋田,黎千寻和七情散人翻身站上玄鸑鷟后背,鸾鸟双翅一振乘风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池底剩下的那几个活人和几个死人也被一阵风旋送了出来,而不息门,就在紧接着的下一瞬,将束缚它的重重红云撕碎之后,彻底崩裂——

刚刚因为突起的一道琴音如临大敌而纷纷出招,数不清的碎石剑雨,从四面八方飞向池心,与突破不息门的异界巨浪迎头相撞。

不息门涌出的墨蓝海水冰冷咸腥,碎冰白浪裹挟着被扔进旋涡的冷刃与石块,急速席卷整个池底之后,迅速向外奔流。

最小潮回潮,之前被不息门盗走汇入北冥之巅的海水,会先后从如今开着的几个传送门处被全数还回来,如此巨浪急涌,若是全在海上还容易应付。

但此时,不息门却有数个都开在内陆,甚至凡修聚居的城镇之中……

——没人知道这股从地下钻出的巨浪是谁招来的,所有人都在水与冰的肆虐间自顾不暇。

江娆毕竟活了四百多年,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这时候也就她还能稍微冷静一点想想应该做什么,豢龙棋田内侧山墙处,提前撤出的黎氏众修者协力织成的防护结界之内,迅速又起了数层冰笼结界。

然而池中涌出的水太多,水势太急,刚织成的结界眨眼间就被冲断撕裂,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经过时将一个布包扔给了她——正是不久前七情散人出现时背的那个包袱。

里面全是各种结界灵石与法器,江娆忽然鼻子一酸,她吸吸鼻子蹭了下脸,提起月将御剑疾飞而出……

按照灵石预设的方位,江娆以最快的速度将仙府内外用结界从急浪喷涌的两个传送门之中隔了出去,并召集江氏所有结界修者将海水引出豢龙棋田,汇入东海。

大约过了一刻钟,此时聚集在豢龙棋田的数万修者,都在海浪肆虐之后精疲力竭,一个个落汤盐水鸡似的瘫在屋顶、地面、树杈,各种姿势各种表情。

黎千寻和七情散人跟玄鸑鷟飞在天上,倒是一滴水没沾到,传送门中水势渐渐小了些之后,两人一鸟慢慢落了地。

所有人虽然依旧警醒,但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所以只能象征性的站起来稍微挪了挪地方。

黎千寻独自走近江娆,面无表情伸了一只手出去:“蒙尘剑呢?”

织星冕上的金色兽首仿佛随时都能从那流动的深渊之中冲出,怎么看怎么像大魔头。

不知是因为刚刚共患难过还是什么,江娆还没什么反应,倒是不远处的几个别派修者几乎异口同声:“江宗主,不能给他!”

黎千寻轻轻皱眉看了那些人一眼,依旧回过头盯着江娆。

“蒙尘剑不在娆儿手里。”另一边,阴融刚把几个孩子安顿好,也黑着脸赶了过来。

“我问你了吗?”

阴融拉着江娆的手将她挡在自己身后,皱眉看向黎千寻:“你当真是娆儿的师父?她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为了谁经历那些你可问过一句?”

大概是没想到阴融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竟然也能开口说这么长的句子,黎千寻略顿了一下,眉梢一挑冷笑道:“是吗?那你敢不敢让江娆亲口说一说,四百年前她师父是怎么死的??”

“…………”

海潮暗涌,巨浪滔天。

场上没有几个人是真的傻子,也不会听不懂如此简单的那几句话。

只不过这时候园中不再喧闹,只有徐徐风声和哗哗水流声,然而就在这些显得一切愈加安静的声音之中——

“阿尘!”

机巧傀儡无声无息,移动时同样也没有任何灵力波动,被海水浇灭了园中所有的烛火之后,温晓别苑在夜色下光线并不太好。

不知何时偷偷冲过去的木制傀儡,手中紧紧攥着一把黑色带灰白斑点的长剑,众目睽睽之下,急速发力将锋利的剑锋朝着黎千寻的胸口刺去。

他没有躲,但在本应该感到利刃入肉的刺痛的那一瞬间,却蓦地觉得心口气息一滞。

黎千寻踉跄后退,攥着胸口衣襟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机巧傀儡指令完成,随即双手一松,而与它同时倒在黎千寻面前的,还有一个身量尚未长成的紫袍少年。

“欢儿————”

低低盘旋在空中的玄鸑鷟见状,急忙下行将两人捞了出来,随后双翅大展扶摇而上,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夜里风冷,玄鸑鷟飞得很慢,绿水瘫坐在人家脖子边,揽着受伤昏过去的西陵唯唉声叹气地数落黎千寻:“你说你是何苦!”说着又指指怀里那小孩儿,继续叹气,“你说这娃又是何苦!”

黎千寻回头懒懒看他一眼:“少年心性,捉摸不透。”

绿水:“那你又是干啥,非要把娆丫头逼成那样?”

黎千寻慢慢揉着自己心口,低头看看地上的山河与万家灯火,勾唇笑了笑:“天下人可以与我为敌,但不能与她们为敌,你明白么?”

绿水皱了下眉:“所以你就故意将计就计?”

黎千寻:“没有这一出,怎么把怒火全引到我身上?”

这回绿水十分少见的没有嫌弃,反而很唏嘘似的叹了口气:“那个后生要是知道你连他最后的杀手锏都要利用,估计要死不瞑目了。”

黎千寻摇头笑笑:“苏闲很聪明,也很用心,他虽然赢不了我,我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绿水啧舌:“杀敌一千,自损一万,你说这是何苦。”

黎千寻:“至少也做到了杀敌一千。他不在乎自己付出的代价,就像我不在乎我的损失一样。”

绿水哼他:“我永远都弄不懂你。”

黎千寻笑:“好好当你的守门人,这些东西不用你懂。”

绿水大笑:“七情散人因情而生,跟你这么个没心没肺不通人情的永远都话不投机。”

黎千寻随意拱手附和:“过奖。”

鸾鸟大人任劳任怨驼着三个人连夜遁出豢龙棋田,一边还要听两个老东西在自己背上吵架,在瞧着差不多要飞出东平边界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提醒了一句:“这孩子怎么办,带去漠原西还是留在中原,尘儿,你的伤不能再拖了。”

黎千寻转身凑过去看了看西陵唯,人都厥过去了还皱着眉心,好像谁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他伸手摸摸小孩额头,低低道:“带他回漠原西吧。”

说罢抬头看向七情,又道:“绿水,我要回一趟碧连天,你去追连山,之后在碧连天汇合。”

七情散人点了点头,接过青鸾,御剑从玄鸑鷟背上跳下,剑尖一转向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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