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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慎刑司待了整整一日一夜才出来。

似睡非睡间见帐外有人影伫立,是蘘荷轻声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仪元殿。”

季昭问道:“几更了?”

“戌时三刻。”她停一停,“德妃、庄敏夫人、端良夫人、莞妃皆得旨前往。”

季昭霍然睁开眼,吩咐道:“更衣。”

仪元殿夜色沉沉,叫人遍体生寒。皇后跪在地上。

因是待罪之身,一应首饰珠翠皆被摘去,唯腕上一对翠色沉沉的碧玉镯子安静伏卧。

德妃、庄敏夫人、端良夫人、莞妃立于皇帝身后,均是一言不发。季昭缓步而入,皇帝瞥一眼她的肚子,面无表情示意小厦子去扶。季昭亦不多言,安静地走到皇帝身后站好。

皇帝双眸微阖,霍然指向跪在皇后身后的绣夏与绘春,问道:“她们都已招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后看一眼饱受苦刑的二人,伸手握起绘春被长针刺透的指甲:“皇上,绘春与绣夏受刑深苦,这样的供词算不算屈打成招?”

皇帝冷冷瞥一眼满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伤痕是招供后朕所惩罚,罚她们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她们两个的供词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么前后一致的供词。”他深重的怒气从唇角漫出,“若非朕亲自审问,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贤惠有加的皇后会连自己亲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后冷淡道:“皇上既然已经相信,何必再来问臣妾?”

皇帝闭上双眸,嫌恶道:“若非等你一句亲口认罪,你以为朕还愿意见到你这张脸么?”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恶。臣妾只是想,若姐姐还在,皇上是否依旧真心喜爱她逐渐老去的容颜?我真后悔,或许应该让皇上见到姐姐如今与我一样衰败的容貌,或许皇上就不会这样恨臣妾。”

“心慈则貌美,宛宛再如何老迈,也一定胜过你万千。”

皇后轻轻一笑,低首轻轻抚摩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这对玉镯,是臣妾入宫那日皇上亲手为臣妾戴上。皇上曾说,愿如此环,朝夕相见。可如今若非皇上以为臣妾犯错,大约不愿意再见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语气愈加恍惚,“当年,皇上同样执此环告诉臣妾,若生下皇子,后位便是臣妾的。可是当臣妾生下皇子时,您却已经娶了我的姐姐为皇后,连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为庶出之子,和我一样永远有摆脱不了的庶出身份。”

皇帝眉心皱起:“你知道朕并不在意嫡庶,其实母后也不在意。母后是庶出,朕亦是庶出。”

“皇上,你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尽委屈,爹爹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因为臣妾是庶出,臣妾与臣妾的娘亲很少受到重视。你如何能够明白?”

“朕明白。”皇帝霍然睁眼,迫视着她,“正因为朕明白,朕才会在你入宫后厚待于你,即便朕立宛宛为唯一的皇后,你也是仅次于她的娴贵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后的声音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本该属于臣妾的后位被姐姐一朝夺去,本该属于臣妾儿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属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入宫后也要永远屈居于她之下,连自己夫君所有的宠爱都归属于她,臣妾很想知足,却实在难以做到。”

皇帝轻轻吁出一口气:“但你的确不如宛宛。”

这句话中的那种理所当然的凉薄,叫人不禁打了寒战。皇后忽然之间大笑起来。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败,永远屈居人下么?”她笑得疯癫恣意。

皇帝霍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面庞微微扭曲:“宛宛是你亲姐姐!”

胡蕴蓉柔声道:“表哥,朱氏蛇蝎心肠,不值得您动气!您若生气,废了她就是了。”

皇后看向胡蕴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蕴蓉,你再想多嘴也等你坐上皇后宝座之后!皇上未曾废后前本宫还是皇后,帝后说话,怎容你小小嫔妃插嘴!”

胡蕴蓉轻嗤一声,笑靥妩媚:“我是有样学样,有人都敢谋害皇后取人性命了,我不过插句嘴而已,不算十恶不赦吧!”

皇后轻轻一笑,冷然道:“你急着要本宫的后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稳重自持也没有,给了你后位你也坐不上几天!”她眸光一转,冷笑连连,“现放着贵妃呢,你倒先眼热起来了。”

季昭欠身行礼如仪:“皇后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热后位。”

“不敢?”她沉下脸色,轻蔑一嗤,“敢与不敢你都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可说?你敢赌咒今日本宫势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季昭深深望她一眼,眸底平静无波。

她道:“臣妾自是敢的。”

皇后冷笑连连,旁边皇帝已按捺不住,声音既怒且哀,“你这毒妇,难道便不怕报应么?午夜梦回,你可曾梦见宛宛与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尽管来取!省得昭阳殿长夜漫漫,我总梦见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已。”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皇后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隐隐有热泪从她干涸而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臣妾的儿子因病夭亡时,姐姐已经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顾着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你还有个长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得好可怜!臣妾抱着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阎罗殿求满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换孩子的命!他还不满三岁,就被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不治而死!而姐姐却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儿子索了我儿子的命么!我怎能容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亲,臣妾怎能忍受!”

“你疯了!”皇帝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执意要娶宛宛,是朕执意要立她为后,是朕与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后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领,“你为什么不恨朕!”

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皇后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贪婪一般游离在他面上:“皇上以为臣妾不想么?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会不做!”有滚烫的泪滑下她冰凉的脸颊,“皇上眼中只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对您的爱意不比您对姐姐少!”

“表哥!”蕴蓉低呼一声,娇俏的面庞被强烈的憎恶所覆盖,“不要再与她多话,恶心死人了!”

皇帝冷冷撤开抓住她衣领的手,随手扯过一幅帐帷擦了擦手,然后嫌恶地掷开。他开口道:“季卿——罢了,你身子重。莞妃,为朕起草一道废后旨意。”

甄嬛铺开圣旨,饱蘸的朱笔逶迤写下:

“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无见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冷宫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写完,搁笔,朗朗念与皇帝,一字一字,甄嬛无比快意。

皇后冷漠相对,仿佛那一道废后诏书写的并不是她,只喃喃呼唤她早夭的儿子:“孩子,我的孩子!”

皇帝静静听过,道:“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季昭转眼去看,正对上胡蕴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觉悄悄别转头去。芰荷早已去了寿康宫,那么太后,也该要来了吧。

废后,现只差一枚朱印而已。

只听“吱呀——”一声悠长,殿门被缓缓推开,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太后拄着鎏金龙头的拐杖缓步踏进。

她穿的是最平常的衣裳,然而神态冷厉,令人望而生畏,大不似平日和气之态。

皇帝见太后亲临,忙起身相迎,众人亦不敢怠慢,叩身请安。

太后扶着皇帝的手在正中宝座上坐下,轻咳两声,缓缓问道:“废后的诏书下了么?”

皇帝一怔,毕恭毕敬道:“只差一枚朱印。”

太后“嗯”了一声,道:“哀家眼神不好,蕴蓉,你来读给哀家听听。”

胡蕴蓉微微生了些许惧色,拿起诏书,只是声音颤抖。

太后瞥她一眼:“畏缩什么呢?那换贵妃读吧。”

季昭依言执起诏书,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绸缎时蓦然一颤,初次拜见太后时那首《大悲咒》的旋律却在心底缓缓流过。太后的期望如何,而今日局势又如何,她决不能失了分寸。

“莫忘‘悲悯’二字。”太后曾如此教导。

季昭缓缓收敛了气息,又沉下心,止住大敌将去的躁动,只以平常心略怜地上的可恨可怜之女子。她一字一字读过诏书,声音清凉如水。

太后点了点头,再不曾说什么,转首看向甄嬛:“言简意赅,应当是莞妃的手笔。”

甄嬛垂首道:“是。”心下颇有不安。

太后满面沉痛,看向皇后的眼神难掩厌弃痛心之色,恨道:“莞妃倒是没有夸大你的罪过!”眉心一震,眸底有沉重的哀痛一闪而过,举起拐杖便要往皇后身上打下。

龙头拐杖乃赤金铸龙首,金丝楠木为柄,质地坚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后不死也成残废。变故来得十分突然,皇后大惊之下面无血色,却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这一杖。季昭急道:“太后三思!”

拐杖终究停在了半中,太后用力往地上一拄,只听沉沉的一声“咚——”。回声重重不绝于耳,似太后此时满心的愤怒与痛心。太后再不看她,只冷冷道:“当初要你入宫,是哀家错了。”

皇后缓缓抬起头,含着一缕无望的笑意:“母后错的不是迎我入宫,而是不该同意迎姐姐入宫。既生瑜,何生亮,母后何等睿智,怎会不明白?”

太后淡淡道:“是哀家太看重了你们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后冷笑,带着一丝令人窒闷的凄厉,“连肌肤之亲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况论起如何对待姐妹,我对母后的手段心悦诚服!”

太后衰老的面颊顿时变得苍白,皇帝一眼瞧见,厉声喝道:“谁给你胆子对母后放肆!”

皇后向着皇帝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已经失散往日的凝重光辉,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空洞与绝望,缓缓念道:“夫惟乾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惟中壶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爱稽懋典,用协彝章。咨尔摄六宫事娴贵妃朱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事朕年久,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含章而懋著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褆躬淑慎,恂堪继美于兰帷;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统六宫而摄职,从宜一准前规;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尊慈谕。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抵承懿训,表正掖庭。虔修温清之仪,恰欢心于长乐;勉效频繁之职,端礼法于深宫。逮螽斯樛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茧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显命有龙,鸿麻滋至。钦此!”

这是她当年的立后诏书,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鲜血以性命换来,她背诵如流。

太后置若罔闻,只平心静气看向皇帝:“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还没有废后。”

皇帝面色一沉,态度愈加恭顺:“母后,朱氏之罪无可饶恕,儿臣不能不废了她以慰宛宛九泉之灵。还望母后不要劝阻。”

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话倒是说在了前头。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劝阻,哀家也无意劝阻。漏夜前来见皇上,只是梦到了宛宛昔年之事,想来说给皇帝听。”

皇帝神色一凛,道:“是。”

太后慈爱地抚一抚皇帝的肩膀:“你对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得的。所以,哀家只是提醒你。”太后咳了一声,低沉道,“阿柔临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诉你的话,你还记得么?”

皇帝身子一震,又惊又愕,他面色很快平静下来,清晰道:“儿臣无有一日敢忘,只是朱氏罪大恶极。”

太后淡淡道:“哀家只是问你。”

皇帝费力地咽下喉中压抑的怨与怒,沉声道:“当时莞莞气息奄奄,伏在朕膝头请求。”他闭上双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来,“我命薄,无法与四郎白首偕老,连咱们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请四郎日后无论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废弃她!”

太后绵长的叹息冷冷击中皇帝的肺腑:“你亲口答允了阿柔的,绝不废弃宜修!”

皇帝愤声唤道:“母后!”

“皇上!”太后生生压制住皇帝的悲愤,“你若罔顾对阿柔的承诺,连她遗言也不听从,来日黄泉相见,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她?”

皇帝面目哀恸,不可自已。太后怜悯地看着他,口中严厉却分毫不退:“你如今厌弃宜修,连名字也不愿称呼,口口声声称她为朱氏。可你别忘了,阿柔何尝不是朱氏,你母后何尝不是朱氏?哀家只告诉你一句话——朱门不可出废后!”

太后眼角余光向季昭与胡蕴蓉身上冷冷一扫:“你们最好也记得。”

季昭轻轻垂首,坦然答了声“是”。

太后再不顾旁的,柔声劝玄凌道:“阿柔素性聪慧,人道临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为她未必不晓得,所以才这样苦苦哀求于你。宜修所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劝你,只是为日后与阿柔泉下相见留下余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安。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别枉费她一番苦心!”

皇帝只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对,太后温言道:“母后是行将垂死之人,我的话你大可不听。只是你要记得,你的母亲是朱氏,你的发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着朱氏的血!”言毕,她扶住孙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带皇后回去。贵妃也过来。”

季昭行过一礼,上前扶住太后手臂。皇后无声无息如幽魂一般缀在后边,隐有啜泣之声。

殿中极是安静,连沉香屑在香炉中融化的声音亦清晰无碍,仿佛太后从未来过一般。胡蕴蓉犹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后病糊涂了,您可不能糊涂!宫里那么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皇帝静静坐在坐椅上,眼中沉寂而哀默。

次日,皇帝的旨意遍传六宫。

“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不宜母仪天下。念其乃纯元皇后之妹,入宫侍奉日久,特念旧恩,安置于昭阳殿,非死不得出。贵妃摄六宫之事,德妃、庄敏夫人、莞妃协理六宫。钦此。”

因贵妃现下怀孕,暂由德妃摄六宫事,庄敏夫人、莞妃从旁协助。

不但如此,皇帝命人取走朱宜修当年封妃、封贵妃、立皇后的圣旨与后妃宝印、宝册,吩咐内务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对待皇后,更晓谕六宫:“与朱宜修死生不复相见。”

恩断义绝,只留她皇后头衔。

后位动摇,人心浮动如潮。

而寿康宫中的太后,在这样纷乱的时刻,沉疴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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