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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欲立季氏女为后的消息在京城迅速传开。
先是质疑、不信。之后随着“寿康宫相见”的各种版本流传开来,京城热议顿时沸如油锅。
有人狂喜,感叹老天有眼,皇帝终于要立后;有人失落,暗叹自家错过之前太后处的机遇;亦有人暗中唾骂,恨皇帝怎么不断子绝孙——那便是玄凌历年改革中被削减权势的前豪族了。
而仅在周玄凌向太后请求,欲娶季女为妻的一日之后。
礼部尚书季行之妻季白氏着朝服入宫,大礼拜见太后,言家中老夫人染疾,来势汹汹。并执意接季昭回家侍疾。如此,太后亦不好太过阻拦。
遂着人将季昭唤道跟前,拉手叮咛数句,又赐珍宝绸缎无数。
太后依依不舍,允了季白氏领季昭出宫。
而回到季府后。
书房内,季家父女相对而坐。两人面上,俱是疑惑不解。
“真是这样么?”季行皱眉,“不是为父不信你,实在此事……太过荒唐。”
流言汹汹,说得有鼻子有眼。以皇帝对内廷的控制力,怎会不知?
可他偏偏默许了,这才是让季行心慌的地方。
季昭的脸上也难得地布满了迷茫:“女儿,确实不知。”
她是被接回家后,才从父母口中得知,皇帝欲立她为后的传言的。初听只觉得荒谬无比,可是细思下来,流言从何而起,太后过分的热切,以及那日皇帝滚烫的目光……
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令她不安的答案。
“皇上,似乎是有些看重我的。”她斟酌字句,“但那日寿康宫中,女儿只向他行了一礼便退下。便是——父亲,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一位心智如此坚定的帝王,只因惊鸿一瞥,便决意破除坚守了十年的“不近女色”。这样的事情,真的可能发生么?皇帝,是否有别的用意?
如此离奇的走向,甚至让季昭忍不住调动了最恶意的揣测:莫非是她异界来客的身份,从哪里漏了端倪,引来这位疑似穿越者的帝王关注吗?
可是,若为了将她捆在身边,这办法也太过可笑。以那人帝王的身份,做什么不可以?
就算觉得“异界来客”必能志同道合,安心做个挡箭牌,至少也该先试探一番吧!可皇帝,几乎是默许了立后之论的流传……
季昭觉得自己,像坠入一团迷雾。
她与父亲对坐良久,竭力苦思,终是无法。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罢。”季行叹道,“只是昭儿,你可曾想过,若是皇上真欲立你为后,你当如何?”
他眼里俱是慈爱关怀之色。这些年,因皇帝对朝堂统治力极强,又坚持不近女色,自前朝而起的“以后宫平衡朝堂”之事,早已灭绝。因此,季家并无送女入宫的必要。
做天家的皇后,尽管荣耀,却也如履薄冰……
季昭沉默不语。
倏尔,那日匆匆一面的青年帝王的脸,又映入了她的心底。那人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却在望向她时,一双眼睛盛满了情意与喜悦。
她无法向父亲说出自己的猜测,因为理智觉得太荒谬了——
在那一刻,季昭恍然间觉得,皇帝很爱她,并且爱了她许多许多年。
……
外头的流言纷纷,季府内却听不到半点异声。
季昭读书抚琴,在父母的保护下,过了几天安闲日子。只是当出嫁已久的手帕交慕容世兰来看望她,宫中又接连不断送来赏赐后,季昭意识到,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
果然,过了几日,太后派御医为季老夫人诊治,又发下明旨,召季昭入宫。
旨意已下,避无可避。
季白氏抹着眼泪。做母亲的,比起可能的富贵,总是更关心孩子的安危。
她哽咽:“昭儿,此去是祸福难料、前途未知。你……我们好好的姑娘家,只求一个平安,不图什么荣华!实在不行,咱们还是称病吧。”
季行亦是长吁短叹,放下颜面同传旨太监打听。
只是太监的嘴里没问出一句话,态度上对季家倒是恭敬亲热得不行。这副仿佛预定了季昭做皇后的模样,让季氏夫妇心中更堵了。
季昭理妆后,出来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她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衣裙,虽观之清幽,用料却并不简素。又戴了几支新做的钗——太后的意思不言而喻,季府虽还有一定的回旋余地,却绝不能表现得轻慢。
考虑到本朝皇帝不近女色的怪癖,这又是他十年来第一次破例,回旋余地,其实也很小了。
季氏夫妇望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中又是疼爱,又是担忧。
季昭冲他们行了一礼:“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女儿陪侍太后,没什么好忧虑的。”又聆听一番嘱咐关切,到太监出言催促时,季昭终是随他入了宫。
入宫后,季昭仍在伴在太后身侧。
这一回,太后看她的眼光便大不相同。虽然仍是喜爱,却免不了多出许多审视。又亲切地拉着她说许多皇帝的幼时趣事,言下大有暗示之意。
季昭不卑不亢,虽听得明白太后的暗示,却并不显得热切趋附。
太后虽有些恼,又转念一想:皇帝那个怪脾气,能让他改主意,何其难也!季昭能让他动心,总该有些不一样之处。如此看来,这些许傲气,自然也无伤大雅了。
这样便过去了两日。
待到第三日午后,太后同她手谈一阵,忽然说自己乏了。随后又来一个小太监,说奉旨领她过去,却一路走向御花园僻静之处时……
季昭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
时至夏末,御花园里的花正在交集之时,颇有蓬勃之气。季昭绕过一棵开得灿烂明艳的石榴树,随手拂了拂蹭乱的发丝,已见到前面一个古朴的亭子。
那领路的小太监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季昭微微仰起头,但见一位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子负手背身而立。
似乎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露出俊美无俦的脸。望见她时,双眼透出难抑的喜悦来。但是再看,便只能感到青年帝王的沉稳威严了。
其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季昭也没尝试装“不认识”或者“意外”,俯身行礼问安。
“季姑娘请起。”
皇帝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他声音还平稳,人却已不自觉地迎下来好几步,伸手虚扶一把。望着近在咫尺的季昭时,眼里流露的快乐绝不作假。
受到这样热切的注视,季昭第一次,本能地关注起自己的衣裙是否妥当。
周玄凌又看着她微笑起来。他清清嗓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这般相邀,属实冒昧。以姑娘之聪慧,想必已尽知我的来意。不知可否,亭内一叙。”
和天下权力最大的人,谈什么于理不合,实无必要。
至少对方没有拿她当傻子看。季昭亦不推拒,轻轻点了点头。她随周玄凌入了亭子,择一石凳坐了。便见后者将桌上的果盘点心皆推过来,目光近乎是热切了。
“季姑娘,你饿不饿?这里备了些糕点,还有茶,姑娘可以用些。”
这种迫切而亲近的态度,冲淡了帝王的距离感。反而像是……周玄凌在淡化“皇帝选后”的背景,而想要向她发起青年男女间的示好、追求。
季昭觉得,这场景让她想到了相亲。
她本欲客气一番推辞,但皇帝的神情像是很盼着她尝一口。而且,他在不自觉地瞄桌上的桂花糕。卖相一般,捏得有点儿圆墩墩的,但是雪白绵软,滴着桂花糖浆。
若皇帝命人留心,打听到她饮食上的喜好,并非难事。可对方这样……
季昭愣了愣,不打算去验证自己的猜想。
但她还是取了筷子,却并不夹取,反而声音和缓、略带笑意:“皇上要我一个人品尝,自己却在一旁看着么?那臣女怎么敢动筷子。”
是有分寸的试探,也摸索皇帝对待她的真实态度,他的容忍底线。
季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却见皇帝神色微怔,手却本能地去拿了筷子,像是不假思索地回应了她的提议一般。这种感觉,有些古怪。
“姑娘所言极是。”他回过神来,歉意一笑,却不掩眸中神采,“那便一起用罢。”
……
陪一个身份地位比你高的人用餐,绝不会是什么愉快体验。
你的心神无法放在享用食物上,而必须留意对方的言语甚至最轻微的神情。而假如这个人掌握了你的生杀大权,掌握了随意黜落你的权力,这份体验就会更加糟糕,甚至堪称提心吊胆。
但季昭此刻的感觉……其实还好。
也不是说,她完全不担心周玄凌的皇帝身份。像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帝王,他所受到的制约是很有限的。假如他一个冲动,完全可以断掉她很多选择。
但是,随着一些谈话、相处,季昭在逐渐建立对“周玄凌”这个人有限的信任感。
皇帝在让她安心,通过话语和表情:他让她安心,他不会强行去改写她的生活。
这是季昭所读到的。
口里含着桂花的香气——糕点的用料调配好了,味道总不会偏到哪里去。季昭饮了茶,将筷子放下。和皇帝一起品尝糕点毕竟累人,还得时刻注意形象。
她心底萦绕着谜。但这个谜……从纯粹的惊吓,变得有了那么一点点包含惊喜的可能。
季昭的心里存着事,神色不免带出来几分。
周玄凌时刻在她身上留心,自然看了出来。
他柔和地问道:“季姑娘?你是不喜欢这篇文章么?那么沈探花去年端阳在蜀州作的诗呢?”
这样委婉而克制的闲谈,若不论身份场合,说是友人相交也未尝不可。
但偏偏,季昭自问没有任何理由,值得皇帝拿出这般态度。
她难得地没有立即应答,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使周玄凌不安。他仍然在微笑,但眼神有点慌:“姑娘?我使你不快了么?”
从进入亭子起,两人的对话,无非是先说说太后。继而由着皇帝发散,到评点御花园的花花草草,再谈了些近年来出名的诗文华章。虽然中心不明确,也未涉及任何暗示话题。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就是皇帝在尝试“培养感情”。
硬要装不知情,季昭做不到。她能感受到皇帝的投入和小心,矛盾而克制的态度,偏偏无法掩藏眼中的情意。他对待她的方式,那些自然的谈吐,和藏不住的熟稔……
这明明这不是一幕独角戏,偏偏皇帝手里藏了一半的剧本。
他生怕她不肯演,所以藏着剧本,同时又忍不住,用真挚而热切的眼光注视她。对于季昭来说,这其实令她,愈发难以忍耐。
她不是缺乏应对的耐心,也不是没有相处的智慧。
只是有些时候,她的直觉相当敏锐,并且也具备去尝试的勇气——只要认为值得。
在片刻的静默后,这个始终显得温柔沉静的女孩,脸上露了些笑容。
“方才听皇上评点诗文,臣女一时失神,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个对子。”
“这对子不算多么精妙,却在某地,流行一时。”
“臣女偶然得闻,念念不忘。不知皇上可听过么?”
听她这些话,周玄凌心中已隐有所感。
果然,他听见季昭一字一句念道:
“此对子的上半联为:天王盖地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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