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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讯走后,唐窈方欲调转马头,带着人马往回寻去,却在此时,天边雷声大作,本已渐歇的雨势陡然大了起来,倾盆般地朝地上冲刷而来。

几乎在那时,唐窈就明白了,今日她要输了。

这雨势一大,山路上的痕迹就会被冲刷干净,那么在这山上找到祁浔或者在山下拦住祁浔,就如同大海捞针。

而待他逃下山去,以祁浔的才智和在南渊的经营,即便关城门搜捕,再抓住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祁浔命不该绝。

唐窈跨在马上,仰头闭目,任由铺天盖地的雨水打在脸上,坠入衣襟,再开口时已很是平静:

“一部分人留在山上寻,一部分人跟我到山脚处找。”

尽人事,听天命。

她作为司密署的副使依旧会不遗余力地搜捕祁浔,但她私心里是为他庆幸的。

想不到,她唐窈这辈子栽的第一个跟头竟是在祁浔身上。

***

秦讯带来封山的人马,终究是晚了一步。

祁浔和怀凌一路疾驰下山,与赶来接应的人汇合,两人刚上了马车,就听见后面一阵响动,祁浔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去,才知是来封山的人马,只要方才慢了一步,就是极为凶险的境地。

唐窈。祁浔放下帘子,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记住你了。

马车一路疾驰往那安排好的民舍赶去。

这处民舍就在乱葬岗附近,已长久无人居住,而一年多前,祁浔在其下修了地室,一直更新储备着粮食和伤药。郢都不可能一直封着,待追捕渐歇,他们要混出城并非难事。

祁浔被怀凌怀辰两人进了地室,紧绷的弦骤然松了,祁浔终于力气不支地倒了下来。

疼么?

疼啊。有什么比被自己信任之人在背后插一刀更让人疼的呢?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在他身边提醒过,一旦大皇子败落,那么毕竟三皇子堇王是皇后亲子,而他作为名义上的嫡子必会惹其忌惮。皇家薄情,自古如此。

但他一直选择相信。

他知道必然也会有很多人在皇后和堇王面前进谗言,让他们小心自己,他以为从小护他的母后,他从小护着的弟弟,会像他相信他们那般信任他。他以为他们不会走到手足相残,反目成仇的那一天。他以为只要他袒露诚心,他们便不会被那些言语所惑。

因此他有意避开这些争斗,请命潜伏到南渊,一为避开那些流言蜚语,二为希望给他的弟弟积累实力,作为与大皇子相斗的筹码。

可是这世上最蠢的三个字,大概就是“我以为”了。

是人言可畏吗?

不。是人心可畏才对。

明知道不该,却依然要怀疑。

明知道不会,却依然要防备。

明知道不对,却依然要戕害。

人性如此,周而复始。

被人从背后刺透的感觉,可真疼啊。

此刻的祁浔面色虽然还算平静,可握紧的拳头,鲜血从指缝流出。

这次是他命大,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可是如果那银针哪怕偏一寸,如果唐窈那时对他的死产生了一丝怀疑,如果他们在山上慢上一点儿,他今日都死无葬身之地!

从今往后。

该是他的,他会抢回来。那些伤害过他的,他会一一讨回来。

一定。

***

封山的侍卫到了之后,唐窈留了一部分人搜山,领着剩下的人在城中的医馆、客栈、民舍等多处搜寻,均无功而返。

日薄西山之时,雨已经小了一些,可一直淅淅沥沥未停,顺着夏风,斜斜地扑落在唐窈的肩头。奔波了一日一夜的唐窈跪在丞相府的庭院中,雨水再次浸透她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紫色衣衫。

书房里,丞相魏衡正与长子魏绥思执棋对弈。

魏衡此人年方四十有六,蓄着美髯,现下穿着一身玄色夏衫,即便隐有细纹,却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反而因岁月的沉淀,而比一般的年少公子多了分令人心动的沉稳深邃。他元配早逝,只有一子一女。长子魏绥思在朝为官,是其左膀右臂。长女魏时清嫁给太后亲弟霍侯爷,亦为家族荣光维系着。听说郢都内至今仍有不少高门贵女因一面而为之心动,想要嫁入做续弦,魏衡却一直未再娶。

一侍卫进来禀报:

“大人,大公子。副使大人跪在外面,说是请罪。”

魏衡落下一子,气定神闲,似在其意料之中,平声道:“叫她进来。”,随后抬首对魏绥思道,“绥儿,你先回避。”

“是,父亲。”魏绥思行礼避到青竹屏风后面。

唐窈甫一进门,便又在魏衡面前跪了下来。

“窈儿,坐。”魏衡见她又跪地不起,便温言道,面上还带着温和清淡的笑意。

“师父,窈儿失职。祁浔……逃了,请师父责罚。”唐窈并未起身,只垂头拱手称罪。

“我知道,今晨已有人同我细细禀报过了,你起来,坐这儿,陪我下盘棋。”

“师父……”唐窈抬头看向魏衡,面带愧疚,眼眶也有些发红。

魏衡见她这模样,浅浅地笑了一声,“你这孩子,太过要强。师父又没有怪你,快过来坐,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吗?”

唐窈这才称是,起身坐到棋盘另一端。

魏衡一面收拾着棋盘,一面宽慰道:“窈儿,你还年轻。偶尔马失前蹄一次,无碍的。做人呐,不能较真儿,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说到这句,魏衡抬眸,伸手指了指唐窈,面色慈祥温厚,语调也温和内敛,颇有谆谆教诲之态。

“是。窈儿受教了。”

唐窈执起白子,与他下起了棋。唐窈下棋反应敏捷,几是不思而落,但却并未有错漏。相比之下,魏衡则不紧不慢,沉稳落子。一开始两人旗鼓相当,到了最后,唐窈的白子极为被动,但却落子不缓,最终还是输了这盘。

“窈儿,知道为什么输吗?”

唐窈摇摇头,只道,“师父的棋艺无出其右,窈儿从未赢过。”

“不仅是这盘棋,我问的还有祁浔。”

唐窈垂下头来,“窈儿轻敌大意了,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不仅如此。”

唐窈抬头看向魏衡,目有疑惑。

“你反应敏捷,拆招极快,皆能迅速应对,无论做事还是下棋,但你站的不够高,看的不够远,只走一步算一步,怎敌祁浔走一步看百步的高瞻远瞩?”

“师父是说……”

“是。依我看来,这一切,只怕他从踏上我们南渊土上那一刻起,就布置好了今日。绝非一日之功,亦非临时之计。”

“竟是如此思维缜密之人”,唐窈不禁蹙眉,随后舒朗道,“窈儿明白了,谢师父教诲。”

魏衡这才拾子往玉坛里扔去,“你这个年纪,栽个跟头未尝不是件好事。搜城的人再过几天撤回来吧,城门不能一直关着,祁浔既然有法子从地牢里死里逃生,便有法子躲过你的搜寻。”

思及祁浔的缜密心性,唐窈不禁蹙眉,忧色更甚,“师父,我审他之时,将北奕皇后与师父的交易说给他了,本是想诓他说出细作名单,又想着他左右是个要死的人,可如今……不知可有妨害?”

魏衡收棋的手顿了顿,眉间也淡淡地蹙了一下,不过转瞬就恢复了常色,“罢了,这交易本就我们获益,如今祁浔跑了,也没什么。他回去与北奕皇后一党争权,北奕内斗,对我们来讲未尝不是件好事。”

当初那北奕皇后派人本想利用祁浔的交易趁机讹他们一笔,结果反倒被魏衡抓住了把柄,不但祁浔的踪迹要到了手,还敲诈了许多军事情报,眼下南渊北奕边境交战,前些日子北奕大败了一场,一代名将谢老将军中伏殒身,南渊靠的就是从北奕皇后那里得来的情报。

唐窈听罢垂眸敛绪,他知道师父不过是在宽慰她,这种秘事被逃跑的祁浔知道了去,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心中又感念几分。

“不过你此次的确是放跑了重要的人犯,人言可畏,师父也不好包庇你,否则你日后难以服众。此事依着署里的规矩办吧。”

“是,窈儿明白。”

“那是面上做给旁人看的,你心里却要明白,别苛责了自己。”话至此处,魏衡似突然想起来般,随意地笑谈道,面色慈爱,“去见见瑜儿,你好些日子没来见她了。她昨日还拉着我的袖子埋怨我,说是不是我把活儿都扔给你,害的你都没时间来陪她玩。”

听到魏衡说到妹妹,唐窈眉眼柔和了几分,面上也漾了些笑意,“瑜儿不懂事,给师父添麻烦了。”

“胡说,我看瑜儿就不错。不像你这孩子,整日跟师父客套。你和瑜儿我都是当自家人的,当初让你也同瑜儿一样认我为义父,你却说自己名声不好,怕连累了丞相府和瑜儿的名声。师父知道,你不常来,也是怕瑜儿以后出嫁受你牵连,难道师父堂堂丞相府还护不住自己义女的名声嘛。”魏衡挑眉,嗔怪似的瞅了唐窈一眼,言语间却尽是宠溺,“你啊,就是对自己太严苛了,也要记得自己是个女儿家。”

“师父大恩,唐窈受之有愧。唯愿替师父多办些事,心里才会少些愧怍。”

“行了,你这性子怕是改不了了,快,跟着丫鬟去换件干净衣服,别着了凉,再去见瑜儿。要不事后瑜儿那丫头又该怪我累着她阿姐了。”魏衡玩笑道。

“是,多谢师父。”唐窈终于由衷地露出了笑意,心中的郁结也去了大半,拜别后便跟着丫鬟出去了。

唐窈走后,魏衡的笑意收敛了起来,脸上看不出喜怒。魏绥思也从屏风后走出,不解道,“父亲今晨收到消息时不是发了好大一通火么,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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