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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臣纷纷入垂拱殿,舞拜,哭祭。

垂拱殿是日常议事的地方,从名字就能看出来,是垂拱而治的意思。

然后有条不紊的安排丧礼,赵煦登基七年,第一次有了自己是个皇帝的感觉,他终于可以做主,不用跟人商量了。

今日殿内只设一张宝座,群臣终于是面对着自己而不是背对自己,以前和太皇太后对坐在宫殿两端,官家只能看到大臣们站着时的后背,跪下时的屁股,诸事全凭太后做主。

亲王仅存赵颢一人,郡王就零星有五个,都在旁站着。

官家和臣下们商量了一会,礼部尚书自然负责声势浩大的仪式,从天下举哀到遣使道哀,再到丧礼中全部的日期、礼乐、仪仗全部流程,都由礼部、太常寺负责安排。还需要选一个山陵使,去为太皇太后勘察陵墓地址,组织营造陵寝,按照祖制要在七个月之内完工下葬。

赵煦:“娘娘生前信用吕公著,吕大防二人。吕公著已逝,就由吕大防来担此重任。”

林玄礼把手搭在瞎瞎的九哥手臂上,让他安心,又回头看了看三个弟弟,一个个都是满脸沉痛,只是不太真切。虽然这是祖母,但是真不熟,赵佖也为了朱太妃不是太后而难过,另外俩是林婕妤的,当然也觉得压抑。

又看了看三叔,赵颢悲不自胜,一直在强忍悲痛,忍不住了就泪流满面。

过一会,开始商议朝政,譬如大赦、各地水灾旱灾、边关防御之类的事,亲王郡王就一起告退了。

赵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询问道:“好白啊,下雪了么?”

“一场大雪,天地白白茫茫一片。”林玄礼手欠的在汉白玉围栏上抓了一把雪塞在他手里:“九哥,你玩玩,凉了扔掉。”

仆役看到这一幕差点疯了。这白玉围栏上的雪,只要整整齐齐看起来和栏杆融为一体,就不用打扫,看着是瑞雪兆丰年,现在被抓下去一把,缺了个豁口,就得都打扫干净。

赵颢泪流满面:“娘娘驾鹤西去,天地为之举哀。十一郎,你说是不是?”

我晓得官家不伤心,娘娘和他其实是政敌,一旦成了政敌,父子尚且反目,何况祖孙。

百官也不伤心,或是担忧自己被官家降罪,或等着官家施恩。

你也不伤心。

只有我伤心。贵为剑履上殿的徐王,和你一样,都是父母双亡。

你还比我多几个兄弟,我一个兄弟都没有了。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以前蔡确还造谣说娘娘想要废黜官家立我为帝,将来要是再闹起来,我又何以保全自身?

林玄礼很惆怅的叹了口气:“嗯,三叔,您节哀。”

[我现在还是人微言轻,神宗爸爸死之前,我跟他说大宋能打败西夏,他不屑一顾。前几天,太皇太后眼里看见我了,正经把我当个人物,跟我说事儿。]

[这种变化挺微妙的。政治太难了,我完全没有政治细胞。我还是那个英俊帅气的美少年,除了长大几岁,身高体重增加之外没有变化,权力也没有变化,除了官家跟我是哥们之外。]

[真正的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天子近臣。希望他在我壮年后不要害怕。当今这世上,能当我哥们的,只有他。可能还有爸爸们和岳飞。]

赵颢掩面悲戚不止。

赵似袖着手,时不时的摸摸鼻尖:“真冷啊。十一哥,我回去陪我娘了。”太妃娘娘应该是哀而不伤的,我回去,替哥哥陪陪她。

俩小弟也点头:“我们也回去了。”数九寒冬举行丧礼,天冷了。七个月之后夏天扶灵上路,热死。

“来个人把我九哥扶回去。”

林玄礼在外头呆着无聊,又不肯老实站着,有人来请他去候召的待漏局等着也不想去,也不怕人弹劾,捏了个小雪团,精准的把栏杆上的雪都滚的差不多干净了,堆了两个雪人一左一右。

冻的小胖手通红,哈了两口气。

閤门使狄咏听说这一幕,带了两个人拎着铲子跑过来,铲起小雪人:“快快,叫郡王的侍从抬回去。”一会首辅他们看见了,这次弹劾郡王可不是闹着玩的。太皇太后新丧,他竟然有心玩耍,太不像话了。“十一郎!下官冒昧,有几句话想劝郡王。”

林玄礼看他长得和狄谏很像,看服色是殿前班直的首领。还礼:“你是狄谏的兄长么?请讲。”

“高娘娘今早驾崩,郡王今时在垂拱殿外堆雪嬉戏,恐怕不只是台谏官想要弹劾您。”而且之前可以算是他们没事找事,这次真的是您……以身试法。

林玄礼大惊:“啊呀!先生提醒的很是!我心里有火,抓着雪去去火气。有先生教我,幸甚。”

我只是心情不好,惆怅的滚了四个雪球,恐怕别人看不到我心情不好,就看见我滚雪球了。这年头文艺青年没有活路。

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到几个铜片,拿出来三个:“多谢。”厚土生春元佑八年新年礼盒的兑换券。不算贵,但是限量。

狄咏推迟了两次,第三次就收下了:“一定转赠舍弟。东廊中有熏笼,请屈尊去暖暖身子。”

“不敢。”手都不怎么冷。

殿门一开,官员们按顺序鱼贯而出。

赵煦目送他们离开,又回到座位上坐稳,这是个全新的视角,只觉得殿内空气也清新了许多。“有谁没离开吗?”应该会有人急于回来尽忠,有人要来进谗言。

殿前班直禀报道:“启禀官家,赵佶方才在门口徘徊许久,堆了两个雪人。”

除非皇帝亲自规定如何称呼,否则对谁都得直呼其名,对亲爹也是一样。

赵煦叹息道:“啊呀!”等着被弹劾吧,他完了,我也得罚他俸禄。佶儿心里就这么高兴,一点都绷不住吗?

班直:“狄说叫人铲走了雪人,请走了郡王。”

“好。做得好。叫佶儿来见朕。”

林玄礼正在殿前班直的休息室里闲聊,摸了摸他们冰凉冻手的金瓜斧钺,在刀架上摆着的仪刀,放在八仙桌上的头盔。

看见这么多兵器真是舒服!明晃晃,硬邦邦!宫里,哪怕是自己屋里也不让这么弄,非得藏起来不可。狂热爱好者差点喜形于色,一拉狄说的手,看他手指、掌心的老茧,还有手指的粗细,就知道此人功夫了得——比狄谏好多了!

林玄礼:[小常识,练武等体力劳动会让人的手指变粗,手掌变宽变厚。武功超群的美少年拥有纤纤素手是不存在的。啊,小豪猪的猪蹄很快又能打我了,嘿嘿。]

[她大概不会敬畏我吧?]

但班直们忙着取来宫女们刚刚赶制好的粗麻罩袍,罩在现在的武官皮甲外面。罩袍是常年穿着的,日常是青色白色两种颜色,过节时穿红的,先帝生忌时穿黑的,今日大丧,穿粗麻、不染色无锁边的罩袍。

班直是皇宫的颜面,换丧服也由他们先来。

“十一郎,官家唤您过去。”

“哦好。在哪儿?”

“仍在垂拱殿,您出门直接过去便是。”

林玄礼自己系上大氅和丧服衣带,往这个院落中最高大宏伟的建筑走了过去,拾阶而上。

赵煦在一上午的扬眉吐气之后,终于感到一丝惆怅,端坐在宝座上,两边站立着自己的亲信太监,背后是自己的掌扇宫女。

空旷的大殿有种特别的清净,和在大庆殿中斋戒时面对的空旷感觉又不一样,一种掌握权力的信心逐渐充满全身,像是一股暖流,四肢百骸,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到处都很舒服,随后打了个冷颤。

看到门外的白雪中有活泼的小胖子逐渐冒头,走上来跨过高高的门槛,快步走过来,忽然放慢了脚步,仰起头,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

“佶儿,你现在也不敢过来挤在我身边坐着么?”

林玄礼本来还在感慨,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要开始掌握一个危机四伏的庞大帝国,从此之后,除了命运之外没有什么能阻拦他的雄心壮志。

听他一说,蹿过去:“我敢啊,我还敢坐在六哥腿上呢。头一次进垂拱殿,有点好奇。”

赵煦挪开一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林玄礼心里一咯噔:[不是吧这就很狗血古装电视剧。]

[六哥不是那种人,他试探我干什么?他年轻力壮,呃大概还算健康,就算现在没儿子也不会怀疑我想篡位,我才是个宝宝。这也就是开玩笑吧。]

[突然觉得这种时候需要王英给我算一卦。]

挠挠手背,走上去就坐下了,左右看了看:“六哥,御史要是知道,得跟我拼了。”

赵煦对此无所谓:“管他们作甚,原本能弹劾百官,为官家的耳目。现在他们就是百官之一,专门针对政敌。”也不怕旁边的史官听见,朕很不满意。身为中立的第三方,现在也开始站队,恶心。

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弟弟的袖子里暖手,软绵绵热乎乎。

摸到许多稀里哗啦的东西:“这都是什么?”

林玄礼被他冰一样的手冻了一下,赶紧转过身把另一个袖子也递过去,让他伸手进来:“库房的钥匙,钱柜的钥匙,我在几个店里设了铁柜,让他们把每日的收支写一个纸条投进去,钥匙都在这儿没来得及放下。还有礼盒的铜劵,我留着送给娘娘身边的女官的。她们不缺吃的,但这个可以送人,铜本身也可以称重换钱。”

“把你忙的。则天皇后若知道‘告密言事,投函于匦’被你这么用,也得佩服你。”

“我是让他们给账本存备份,不好做假账。哥哥你手怎么这么凉,身上穿的也单薄,脸上也冻的发白。”

赵煦无所谓道:“今早上一团忙乱,我身边的宫人都是娘娘派的,当时她们忙着把刘清菁拉走,朝服又收起来了许久没拿出来。她们又担心我将来追究她们事事禀报娘娘的罪责。”

穿的还是秋季朝服。出来我就觉得冷,碍于礼法,孝子应该布衣蔬食把自己折磨的形销骨立,我虽然不是什么孝子,也不能见了太皇太后的遗体说我冷,得加衣服。然后就来上朝,大殿中虽然点了火盆熏笼,还是冷。

“我穿的多,分你一件?”

赵煦沉吟片刻,实在是没抵抗住。站了起来:“来,我带你四处看看。”

就转进旁边的小屋里,这外间是更衣之所,里间是恭房。

林玄礼脱了外罩的丧服,脱掉里面银灰色兔皮的大氅,里面又是一件夹丝絮的圆领袍,长到靴子口,束了玉扣丝绦。脱了这件,里面是一件狐皮的长比甲,长到膝盖上:“六哥你也脱啊,趁热穿我的。”脱了比甲才是中衣中裤——两套。

赵煦解自己朝服上的大带、玉带:“你还脱?里面还有?”

“嬷嬷给我穿的,热的我头上冒蒸汽。”又扯开一点中衣,里面还有一个绣着玉兔捣药的裹肚。

赵煦可不好意思穿肚兜,只在中衣外加了一件中衣,袖子稍微短了点,还有热乎乎的狐皮比甲,胸腹之间就暖和多了,穿着倒是正合适:“快穿回去,不要受寒。原来你没有那么胖。”原先看腰上滚圆,衣服一脱,好像瘦了许多。

又匀过去一条裤子,权当低腰裤穿着。

两人衣冠楚楚的走出来,赵煦指着屋中的陈设历数各样物件的征兆寓意,说了一圈:“丧礼期间,我不可上朝,你也不必上学。且去太妃处说话,一会去你宫里坐坐。”

林玄礼:“好哇,我先嘱咐他们几句话。”叫童贯过来:“你回去告诉嬷嬷,烙些薄薄的春饼等着我。你再去东厨,要一块豆腐,一个白菜心,一个冬笋,几个芋头,一个烤麸。拿点好龙口粉丝,剪成二寸长在油锅里炸发了,一起拿过来。”

童贯欢欢喜喜的应了一声:“得令!到如今才是小郎君的威风命令,看看那几个管事还敢不敢拿话搪塞。”

太皇太后一去世,向太后地位立刻变得很尴尬,皇帝向着亲娘,恨不能立刻升做太后,礼法上来说她是嫡母太后,可是礼法不容的事儿,皇帝做的可太多了。

原本是朱太妃来她宫里议事,现在自觉主动的去了朱太妃宫里相对垂泪。

朱太妃都快哭不出来了,使劲喝了好几盅茶,水满则溢,才流出些多余的眼泪。

总算是等来了儿子。“官家,你冷不冷?”

向太后:“佶儿快到哀家这儿来。”

林玄礼赶忙活跃气氛:“二位娘娘,前些日子制衣服时,我说黑兜兜配什么衣裳都好看,你们还叫我走开。不料想一语成谶,如今只能听我的。”

俩中年妇人一起扬起纤纤素手打他。

林玄礼一抹鼻子:“我练武就是为了挨打不疼的。”

[其实被师叔和师姐殴打时还是很疼……]

[但是你们两个的小手真不算什么啦。]

朱太妃笑骂道:“岂有此理。”

闲话几句,官家换下朝服穿了常服,又移步到十一郎的院落里。

这里常备十几种调料和葱油花椒油等调料油。

烤豆腐不用别的,刷上融化的羊油,在鏊子上烤的滋滋作响,两面发脆,稍微撒一点盐激发鲜香,多余的什么都不用,就是最香的煎豆腐。

白菜丝切细,用花椒油在鏊子上用类似于铁板烧的方式炒出来,微微焦香,卷在薄饼,加上一小把炸过的粉丝,趁着粉丝被泡软之前,那半软半脆的口感非常奇妙。

冬笋切薄片,和从宫外偷渡进来的猪肉香肠切片,一个夹一个串在铁签子上,可以称之为风琴冬笋。

拿下火炉上的鏊子,芋头扔进去,架着这五个串缓缓烤着,烧烤风味的冬笋炒腊肉,你说美不美?

赵煦越吃越饿:“太慢了。”

林玄礼意有所指:“伊尹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呢,我这烹小鲜的慢一点岂不是很正常?”

[这顿饭堪称法式大餐——等好半天才做好一点,不够吃饱的就还得等。]

“你用功不少。这不是羊肉肠吧?”

林玄礼非常同情这个没吃过猪肉的哥哥:“不是什么珍奇异兽,你只管吃吃看。这是我招伙计专门做的。”加了很多花椒、蒜和胡椒,压制没阉的猪猪身上的味道。吃起来差不多。

也好吃。

赵煦叹气:“只是太费时间,将来把光禄寺给你管,可还使得?”非常离谱。且不说宗室只有最低微的能考试做官,就算可以随意任命,光禄寺可实在算不上体面的职务。

林玄礼:“那好啊。要不然我将来出宫开府,想给哥哥做饭可难了。要么是官家驾临,要么是我带着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腌好的几碗生肉和配菜,装一车,还得从宫门进来,每次都要检点记录携带了什么东西。”

他还没说完,赵煦就摇头笑:“够了够了,这样兴师动众,不如我去你那儿。或是将来孟眉娘不古板,情愿把中宫厨房借给你用。”

顿了顿,他又说:“官员的任免,都早有谋划。太后太妃的娘家承恩公,你娘晋封陈妃,弟弟们要进封王爵。我属意封你秦王或者雍王。”

林玄礼惊讶:“这么好的封号哇?”一听就是皇帝的心肝小宝贝。鬼使神差的说:“我还以为是端王。”

“你生在端午,就离不开这个字么?取正直之意,倒像是勉励你,不好。你细处有瑕,大节无亏。”

作者有话要说:  【1】恭房=卫生间。

【2】比甲就是长马甲啦。林玄礼:嬷嬷们给我穿的,无力反抗。

【3】粉丝直接扔油锅里炸很好玩哒。

【4】我爸这么煎豆腐,超级无敌好吃!不用勾芡浇汁,只要一点油盐!我做不出来。

【5】端王这个封号属于小透明啦……一听就是。好的那些封号都来回用。

……

想着给前面的章节添加一些内容,会更好……今天一定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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