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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过么?”

戚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佟盛年正坐在她对面切着牛排,闻言,一语不发,只是把手里还沾着些肉汁的刀转了个方向,刀刃对着戚霁,缓缓举起来。

“想死么?”

佟盛年看着对面明显幸灾乐祸的人,心里已经恨不得把她那条被向晚上过药的腿锯掉了。

戚霁低下头,把最后一块肉送进嘴里,嚼了两口咽下去,还是没忍住,放下刀叉,靠在椅子上。

“这肉不错,下次能带安可来试试。”

“说起来,我没想到你今天居然想吃西餐,我以为在国外那么些年你早吃够了。”

“主要也不是想吃西餐。”

“主要就是想动刀子切点儿什么。”

佟盛年专心致志盯着餐盘,说到这,手上加大了切割的力度,一时间餐桌上只有刀具的利刃与瓷器刮蹭碰撞的“呲呲——”声。

戚霁轻轻“啧”了下,刚巧碰上佟盛年撇过来的眼神,不由心慌一下。

“为什么不说呢?”戚霁问。

“没必要。”

佟盛年摆手,招来了服务员,结账,付款,拎包,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望着急急忙忙拿外套和她那盒要带回去上供的小笼包的戚霁:

“你再慢点儿,我就不送你了。”

“来了来了来了!”

戚霁索性也不穿外套了,把衣服搭在胳膊上,提着背包和她的小笼包就跟出来。

“麻烦大佬了,送我去机场吧。”

坐在佟盛年跑车的副驾驶座上,戚霁系好了安全带,双手放在大腿上,端端正正。

像个小孩子。

佟盛年边倒车边问她:“怎么?这么快就走?”

“嗯,没事,等安可在帝都分公司那的事儿办完,我就搬回来啦!”

“年年不要想我哦!”

戚霁的语气很轻快,好像永远都没脾气,笑嘻嘻的。

“而且啊,安可打电话来,叫我早点儿把小笼包带回去。”

“嗯,我知道。”

佟盛年盯着路口,伸手打了个转向灯。

“你知道?”戚霁问。

“我打的电话么。”

佟盛年这时候终于吝啬地露出一点儿笑,“回去等着睡地板吧你。”

“我靠!佟盛年你没有心哇!”

极速飞奔的跑车里兀然穿出一声的呐喊,直接盖过了一路轰鸣。

戚霁和佟盛年认识的时间很早,至于到底有多早,大概在她俩还是俩胚胎的时候,两家的母亲就已经坐在一起喝茶吃饭看星星晒月亮了。

甚至想给她俩订个娃娃亲。

幸好最后没成功。

这是佟盛年和戚霁两人过了大半辈子之后想起来也要倒吸一口气擦掉满头冷汗的事情。

所以戚霁可以信誓旦旦地保证,五岁之前的佟盛年绝对是个正常小孩。

会笑会叫会打架,还会在她哥惹她生气之后去爸爸妈妈怀里装哭告状。

绝对正常,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佟盛年妈妈,戚霁相信盛岚手里应该还握有那本佟盛年成长,不,佟盛年尿床编年史。

佟盛年人生最重大的转折点,大概就是在五岁吧。

说来也巧,戚霁的人生重大转折点也在五岁。

有时候戚霁和自己妈妈喝茶聊天,老太太也会皱眉头,会故作生气的嚷嚷。

“你俩上辈子是不是一块儿闹得天宫啊?怎么这辈子这么不得安生,出生挤在一起,出事挤在一起,连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也都梗着脖子一个臭德行。”

“幸好你俩喜欢的女孩子不是同一个,不然你俩不得拼个你死我活。”

老太太嘴上调侃的轻松,眼神却湿漉漉的带着点心疼,疼戚霁,也疼佟盛年。

还疼佟盛年她妈盛岚女士。

不过戚霁倒也想劝老太太心疼心疼她自己。

这草蛋日子,谁过得容易呢。

孽缘是真的,如果把戚霁和佟盛年的生命轨迹用图表画出来,那她俩有很长一段跌入谷底的线条是贴合的。

但要她俩自己说么,戚霁和佟盛年也不像。

戚霁脑子里的风筝线放的有点长,一不小心没抓紧就飞远了。

转过头来说吧,戚霁五六岁那时候,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辗转国内各大医院,被有时是被妈妈,有时是被姐姐抱在怀里,总之就是一直在路上,浑浑噩噩。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被带着去了趟佟家。

就那一次,她没看见佟盛年,只有母亲们坐在沙发上哭成一团。

那时候的戚霁大概也知道点儿什么,但就那么点儿,也被她搁置在遗忘区域了。

戚霁再看见佟盛年,是又过去好些日子的时候了。

是个雨天。

佟盛年一个人窝在飘窗的垫子上,不讲话,不笑,也不动,只是在戚霁坐到她身边之后,抬起眼皮看了来人一眼。

戚霁那会儿还没看过那么多的书,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这种状态,她只是在佟盛年边上陪着,一起坐了很久,很久很久两个人都不发一语,只是看着窗外,看雨丝从天上飘落,再散开在半空。

不过就算佟盛年说了什么,那时候的戚霁也听不到了。

戚霁很容易回想起来那天,小小的佟盛年抬起眼皮那一瞬,大概已经被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还抹了红艳艳的油漆,醒目又刺眼。

如果让现在的戚霁来形容……

那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拥有的目光。

漆黑,无神,抑郁。

没有光泽。

那应该是在经历了重大苦难之后,自救不成,不顾一切,了无生息的眼神。

当然,之后戚霁曾经把这段写在某篇半回忆性的书里,被当事人看到后坚决的否定了。

“我就是没缓过来自闭了,你哪那么多形容词叽叽歪歪的,你们写小说的就是屁话多。”

当事人是这么说的。

戚霁一直都不知道那大半年,也可能是那一年里,佟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人们缄口莫言。

佟盛年自己不说,她也不问。

戚霁小时候被教的很乖,她猜佟盛年在这之后还愿意带着自己这个跟屁虫一起玩,大概也是看在她安生也不惹事的份上儿上。

十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白驹过隙,万物都变得飞快,等到佟盛年出国那年,她好歹也好些,至少她又能打人,偶尔也能讲讲冷笑话了。

只是变成了个自闭且警戒心极强的面瘫。

也有些事没变,比如佟盛年只有戚霁这么一个说得过去的朋友。

这不巧了么。

戚霁也只有佟盛年这一个朋友。

戚霁没出国念书,但戚霁被委以重任,每年都往国外飞,往伦敦飞。

比起父母,似乎佟盛年还是比较适应戚霁。

直到很久以后,提起佟盛年,戚霁总是想到雨天,而提起伦敦,在戚霁脑海里陆续出现的画面都是氤氲的雾,连绵的雨,佟盛年空旷的公寓。

大概她去时天气总是不好,连回忆都是昏暗的,阴冷的,朦朦胧胧的。

可能佟盛年也不太受得了这种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就可能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在一天里游走四季的日子,她有时也会打个电话回来,友情提醒一下自己的朋友。

“最近我不在英国,别来了。”

一句话马上挂断,接着戚霁就能收到一个定位。

切,心口不一闷葫芦。

这种电话戚霁一年里能接到个两三次,永远都只有这么一句话,就好像是电话录音自动播放一样,连标点符号都不带变样的。

唯一一次,是在戚霁大学毕业那年,佟盛年在她抓着答辩前最后的机会挠着头改毕业论文的时候打了个电话过来。

“伦敦的雨下太久了,你不要来戛纳看看太阳?”

嗐,就冲这段终于改了的电话录音(……),戚霁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去啊。

五月的戛纳天气很好,和伦敦完全不一样。

天上的太阳挂得高高的,佟盛年捞着戚霁去吃法餐,餐厅沿海,她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就坐在那看着海岸线,也不说话。

直到服务生把餐送来,佟盛年才转过身来,久违地对上戚霁的视线。

戚霁那时候正嚼着焗蜗牛,餐厅里放着李斯特的lacampanella,和着远处的海浪翻涌。

与佟盛年对视的一瞬,她很不争气的一口咬破了舌头。

有点儿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佟盛年转了下刀,把刀刃对着戚霁举着。

“现在先别说话,听我讲个故事。”

“你一直想知道的那个。”

海水很蓝,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海鸥翻飞。

故事有点儿长,至少比戚霁能看得到的海岸线要长。

她们在餐厅吃完了午餐,又走着去了隔壁的咖啡馆,点了甜的不得了的马卡龙,喝了一下午的咖啡。

戚霁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咖啡也热乎乎的,很容易就出了一身汗。

佟盛年喝的比较多。

在这期间她的嘴几乎一刻也没停过,也只能趁着喝咖啡的时候歇一歇。

她就讲啊讲啊,讲啊讲啊,好像要把十几年来憋着没讲的话在这一天全部讲出来。

“你帮我个忙吧,戚霁。”

等到她俩又回到那家餐厅吃晚餐的时候,佟盛年终于用这句话为那个漫长的故事做了收尾。

晚餐是牛排,戚霁难得喝了一点点红酒。

没几天后她俩就在机场分道扬镳了,佟盛年滚回湿漉漉的伦敦,戚霁回国答辩。

戚霁毕业了。

她在梅雨季搬了个家,一个人住,每天站在阳台上看淅淅沥沥的雨,想着佟盛年一个人在伦敦是不是也这样每天看着雨,看着天空,看晒不干的衣服。

再连绵不绝的雨,总也会停的。

太阳重新挂在天上的那个日子,戚霁在日历上画了红红一个圈。

她写完了《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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