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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临近年根,沧州城里许多铺子、工厂都陆陆续续歇业,人们既得了钱又有了空,自然图起乐子来,福月班的生意也越发得好。
那最大的畅香楼里,一天到晚,大小戏子流水似的登台,锣鼓声叫好声几乎要闹上天去。
叶鸽捧着一盏热茶,乖乖得坐在二楼包间里,乌溜溜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正对面的戏台,尽管嗓子早已不能发出声音,却还是不自觉的张着嘴,一字一句得琢磨。
他当真是爱极了戏的,便是不能唱了,也喜欢看别人唱。
到了年末,谢臻每日忙得抽不开身,又怕小鸽儿自己在小院里闷,故而特地为他在畅香楼上包了个单间,让他闲了就自己去听听戏。
一本《红拂传》唱完了,叶鸽的眼睛还舍不得离开戏台,意犹未尽地抿抿嘴唇,正要喝口茶水,却不想包间的门却被人敲了两下。
“我就猜着叶少爷您还在这边听戏,就没去小院那边。”进来的是谢臻底下的小伙计,叫赵鼓儿,这段时间常来叶鸽这边,也算是相熟的人了。
叶鸽冲他笑了笑,起身到了一杯茶,送到赵鼓儿面前,想要让他喝口热茶暖暖。
“哎呦,哪儿能劳动您呐,”那赵鼓儿忙摆手,却拗不过叶鸽一个劲地给他,只好连连道谢,一仰头将那茶水喝了,手脚利落地取出只油纸包来:“险些忘了正事,三爷刚刚去城西工厂那边办事,恰好碰着家新开的西洋点心铺子,想着让您尝尝鲜,又实在脱不开身,就让我先送了过来。”
叶鸽打开油纸包,一股子奶香味扑面而来,引得他嘴角不住地上扬。
“三爷今日还忙吗?”叶鸽拾起笔,又在纸上写道:“若是中午还有酒席,烦你看着些,天这样冷,无论怎样别让他吃冷酒的。”
那赵鼓儿看着,忙应了:“好,我回去就跟三爷说,是您叮嘱他不许吃冷的,三爷一准儿会听的。”
叶鸽让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赵鼓儿也是人精儿,见状又岔开聊了几句,赶在新戏登台前,就借口离开了。
赵鼓儿走后,叶鸽又在包厢里看了一会戏,可闻着那西洋点心的奶香味,总忍不住弯起嘴角与眉眼,双手托起一块小口小口哦地吃着,思绪又飘到了谢臻的身上。这么一来二去,他也坐不住了,索性就收了东西,想去外头转转。
说得也巧,他刚下楼就碰到了眼熟的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戏子,名唤“南荔”的,才卸了妆正准备回后院歇着呢。
这南荔年纪比宝莺要小些,是被从南边买回来的,心思最是单纯,没那么多算计。之前叶鸽还做杂役时,他也未曾看不起叶鸽,反而因着年纪相近,常常拉着叶鸽说话。
如今又见了叶鸽,他也和之前并无两样,快快活活地打着招呼,咋呼问道:“鸽子,你今日听我的戏了吗?你觉得我唱得好不好?”
叶鸽也很是喜欢南荔的小孩脾气,笑着点点头,在本子上写道:“极好。”
南荔看了,更是高兴,欢快地拉着叶鸽走出畅香楼,嘴里还嘟嘟囔囔地掺杂了些南方的口音。
两人一路走着,没多久就到了后院里,转过一道回廊,南荔却停住了。
叶鸽眨眨眼,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却见南荔一脸紧张的样子。
“鸽子,我们换条路走吧……”
叶鸽顺着南荔的视线看过去,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正前方走来了一群人,看着衣裳打扮,应该都是些有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
他在这戏园子里呆了多年,当然知道这些少爷们是最不规矩的,尽管元年的时候,政府就颁布了法令,梨园行当里不准再做皮肉买卖。可这些少爷们却并不管这些的,那些长相好又没靠山的小戏子,一旦落到他们手里,轻则陪酒作笑,重了被掳去过夜也是有的。
“我怕他们……”南荔以前也被这么欺负过,一见了他们着实吓得不轻。
叶鸽见状,也不含糊,拉起南荔的胳膊,转身就要往旁边的小道上走。可还没等他们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尖地笑声,顷刻就把前边那群人的目光都引来了,叶鸽心中一沉,知道这会是走不了了。
“黄少爷,谢二少,你们可有日子没来咱们班里听戏了。”宝莺正扭着身子从转角处走了出来,勾着一张未卸红妆的唇,边说着边向那些少爷们走去。路过叶鸽与南荔时,眼角微抬,露出了个得逞的笑。
叶鸽自然知道宝莺这遭怕就是冲着自己来的,看着他那副样子就来气,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经过宝莺那么一喊,前边那群人可是彻底地注意到了叶鸽与南荔,打头一个轻浮地说道:“是宝莺呀,哎,你后头两位看着倒眼生,给我们也介绍介绍?”
宝莺笑着走到他们身边,伸出手来指点着说道:“他们呀……”
“各位少爷慢慢玩,吴,吴班主刚刚还找我有事,我就先走了。”南荔的脸色已然全白了,还强在宝莺前边推脱着,想要离开。
这时被称作谢二少的年轻人见状,调笑着说道:“吴班主那里有什么,我打发人去跟他说声就是了……你放心,现在大家都是讲文明的,我们不过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这话说得当真虚伪,叶鸽也有些听不下去了,他拉了拉南荔的袖子,打算直接走掉。
可南荔却是为难,之前趁这些人没看见跑了还好,如今他们既是已经看见自己了,再走了岂不是得罪客人?
他这一犹豫的功夫,却让那位谢二少谢崇祖看到了他身边的人。
叶鸽的面容本就生得极好,再加上近来一直被谢臻悉心调养着,便如擦净了白珠上面蒙得灰尘,整个人都精润焕发。特别那一双眼睛,尽管含着怒气,却依旧让人见之惊艳。
“这位又该如何称呼,怎的我之前没有见过?”谢崇祖看着叶鸽,看得直心痒痒,忙不迭地转头问宝莺。
“他呀,可是我们园子里的老人了,叫玉鸽呢。”宝莺的眼中流露出了些许狠色,继而又向叶鸽说道:“玉鸽,这位可是城东谢家的二少爷,你可怠慢不得。”
又是城东谢家?那岂不是……
叶鸽微微一怔,还未及有什么反应,对面的某个富家子弟,就先拉住了谢崇祖的胳膊,压低声音劝道:“二少,我听人说……这玉鸽是您家三叔分外照顾的人,咱们还是……”
不提谢臻还好,一听到自家三叔的名号,这谢崇祖就来了气。
小时候,谢臻于他而言不过是几年才回家一趟的亲戚,虽然家里人都供着他,但到底算不上亲厚,也不需要多理。长大后,他才听人说起,这位三叔居然是个见不得人的太监!而且那些人还说,他们谢家如今的财富生意,都是这下贱的太监给的!
以前见不着面时,谢崇祖还能自欺欺人的当谢臻不存在。可是前段日子,他的这位好三叔却突然回来了。
打那日起,整个谢家就变了风向,上上下下简直像供神一样供着谢臻,还不许任何人提起他是太监的事。
而谢崇祖却照旧看谢臻不顺眼,觉得家里出了这么个太监,简直让他在外头丢尽脸面,生生憋了一肚子的气。
“是三叔的朋友呀,”谢崇祖眯起了眼睛,意味不明地看着叶鸽,语气却是越发阴沉:“既然是三叔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不若今日我作东,一起去百宴楼上喝几杯?”
说着,便把先前劝他的那人往后一甩,径直向叶鸽走去。
叶鸽并不知谢家里面的弯弯道道,怕此刻闹得太过,让谢臻难做。可他又明显感觉得到,这位谢二少来者不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巧,我今儿也在百宴楼上订了桌席面,崇祖要同去吗?”
正是双方僵持之际,熟悉的声音突然想起,叶鸽急忙回头看去,正是穿着深色大衣的谢臻,一手挑着半虺烟杆,缓步从哪回廊转角处走了出来。
谢崇祖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但又不想再那么多人前面丢了面子,只得强撑着打招呼道:“三,三叔您来了。”
“嗯,得了空就过来了,”谢臻略略点头,面容依旧温和,语气中却是疏。连看都不曾多看谢崇祖一眼,就直接站到叶鸽的身边,握住了自家小鸽儿微凉的手,轻声问道:“怎么没在楼上听戏?”
叶鸽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谢崇祖等人,怕再生什么事端,就只是十分收敛地对着谢臻摇摇头。
谢臻却毫不避讳,随手便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大衣脱了下来,披到了叶鸽的身上:“知道让伙计盯着我不喝冷酒,自己却不知道多穿衣服。”
叶鸽原本还想说自己不冷,可谢臻暖烘烘地衣裳往他身上一披,自己先撑不住打了个喷嚏。只好老老实实地缩进了谢臻的大衣里。
这边谢臻自得自乐,可另一边的谢崇祖却□□晾着,他见谢臻不理自己,使劲咬着牙,又陪笑道:“侄儿今日遇到了玉老板,觉得投缘得很,便想着与他交个朋友,并没有什么别的。”
不想此言一出,却只换得谢臻一声轻笑。
谢臻平日里惯是温润宽和的,但此时这一声笑,却好似在往谢崇祖脸上扇巴掌:“交朋友就不必了,他到底是你的长辈,你要知分寸的。”
谢崇祖顷刻间涨红了脸,又是气又是羞,一个下贱的戏子,居然也能称他的长辈!
他刚想张口反驳,可抬头就对上了谢臻的细长的眼眸,其中的训诫之意,让他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反复几次,才推开自己身后的人,愤怒而去。
这些富家子弟最怕的就是谢臻这样的长辈,他们见谢二少走了,哪里敢继续生事。连忙纷纷寻着借口,没多久就散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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