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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刘容的马车看似得得远去,其实车内的刘容已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她气恼已及,一声低吼,将手上一枚玉玩偶狠狠地砸了出去。

马车内包裹着各色皮毛软绒,本是隔音保暖的用途,却也拯救了那玉玩偶。玩偶砸在软乎乎的车壁上,又滚落到地毯上,无辜地沉默着。

将军府马车里到底是谁?除了元阙和他夫人,还有谁敢坐在马车里进宫?

可元阙使刀,这车里的人却是使鞭……

突然间,长公主刘容惊出一身冷汗。她想起上回福王刘惓的婚宴上,元阙夫人腰间缠着的马鞭。

当时她说不会武功,仅仅是为了漂亮、为了跟元阙相衬。自己竟然被那女人一脸“不学无术”的表情骗过,信了她的鬼!

更让刘容感觉到恐惧的,是她遥遥地发现,将军府马车内,似乎射出了什么东西。

隔得太远,她望不见是什么,但护卫的金钱镖是他致胜的法宝,从来战无不胜,竟然被马车□□出的不明暗器击回,这是多大的力量……

若不是小三并不会使鞭,她差点就要以为小三躲在车内。

可怕,这一切都好可怕。

刘容第一次觉得自己周详的计划,似乎在哪里被撕破了一个口子。

哪怕是枉留情被端、东木茶庄被查,都不曾让她有这样的恐惧。

刘容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走!”她低声喝道。车夫扬鞭,马车加速疾驰远去,将那受伤的护卫甩在了远处。

……

贝安歌的马车,在刘容的焦灼愤怒中,已安然通过皇宫护卫的查验,顺利地进到宫内。

她依然在越胜门外下了马车,在太监的引领下,步行前往乾德殿。

故地重游,贝安歌的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恍然感。

也不过两个多月前,她与元阙入宫谢恩。元阙抱着她在雪地里一路狂奔,她在这熟悉的夹道里作状下跪,满肚子招摇撞骗的心思。却没想到,一回将军府就真的生了一场大病。

那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教二人皆悄悄地控出触角,打量对方。

原来矫揉的未必真造作,冷酷的也并非真无情。

春风拂面而过,上回被狐裘氅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脸,这回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来。冰雪消融、天地开阔,贝安歌从此就是贝安歌,她再也不要活在“曲旋儿”甚至“小三”的阴影之下。

她生性豁达欢快,不愿背负一辈子的秘密生活。

曲皇后刚刚从乾勤殿回来。

听说密帝龙体欠佳,曲皇后觉得自己身为皇后,还是应该表达一下关怀。

只是密帝龙体一贯欠佳,而曲皇后其实也并没有很多关怀,这回的表达相当失败。

乾勤殿里,密帝似乎是没什么精神,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也没看曲皇后一眼。他歪着头听六皇子念诗,神情慈爱而萎靡。

曲皇后却并不想见六皇子。应该说,任何一个会对福王产生威胁的皇子,她都不愿意见,最好他们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所以她悻悻地待了一会儿,又悻悻地离去。

而密帝也并未对她的探望表现出感激。

就这么个尴尬的场景。

才回到坤德殿,就听说“曲旋儿”要来,曲皇后终于又起了些兴致。

这是自己的“义女”啊,虽然自己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但靠着这层名份,她还是替福王将元阙这个掌兵权的煞神拉近了不少。

而且当初自己将曲旋儿嫁出去时,也是暗示过的。

但将军府始终递不出什么消息,先前赐的几个嬷嬷,头一个没三天就犯蠢被葛万春处理了,另几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吓着了,从此沓无音讯。

或许,曲旋儿给自己带什么消息了?

曲皇后去了偏厅。这里较为私密,不像正殿那样隆重,也是想跟曲旋儿表示亲近的意思。

不一会儿,近身的大宫女进来,却没有带“曲旋儿”进来。

“人呢?”曲皇后问。

大宫女走上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元夫人在外头等着,只是奴婢觉得不太对劲,想先来跟娘娘回禀……”

“不对劲?”曲皇后蹙了眉,狐疑地望着她。

“先前曲小姐进宫,也是奴婢领进来的,还有些印象。她似乎长变了。”

“长变了?”曲皇后被她逗笑了,“你是不是事情太多,脑子不好使了,元阙再大胆,还敢休妻再娶不成?”

在宫里行走,能混到皇后身边的得力宫女,个个都是千年妖精,自然不会认错人。

大宫女道:“奴婢对曲小姐印象颇深,固然生得极美,但苍白瘦弱、沉默寡言。如今在廊下候着的,虽也苗条,但却丰润有颜色,顾盼生辉的模样。大有不同。”

真是越说越让人好奇。

曲皇后本就觉得蹊跷,被宫女这么一说,反而成功地被廊下的女人引起了好奇心。

“令牌对吗?”

“是将军府的令牌,也有皇后特赐给她的入宫令。奴婢都验过了。”

“那就带进来见见,还怕她翻天不成。”

偏厅外头廊下,贝安歌坦然地露着头脸。

从宫女充满戒备的眼神打量她开始,她就可以确定,这宫女定然是认识“曲旋儿”。自己跟曲旋儿唯一的共同点,都是好看的姑娘。除此之外,真是半点都不相同,从长相到性格到气质到举止。

她就是存着露馅的心来的。

但贝安歌也知道,就凭自己元阙夫人的身份,坤德殿也断然不会妄动。就算要查办她,也必定会万般小心。

她在廊下稍候了片刻,见宫女从里头出来:“夫人跟我来。”

显然是禀报过了皇后,皇后允许贝安歌进殿。

贝安歌从容地跟她走进偏厅正堂。正堂中一面紫檀木屏风,上面雕满了各色吉祥花纹、美不胜收。但曲皇后却并不在正堂中。

宫女停下来,用非常“宫廷化”的微笑望着贝安歌。

“很抱歉,元夫人。最近宫里有新规矩,自从上回出了福王遇刺事件,皇后娘娘就越加小心。这偏厅憩室是皇后娘娘会见亲密客人之处,奴婢斗胆,要确定一下元夫人没有夹带……”

呵呵,不就是要搜身,早说啊。

贝安歌不要太配合。她早就将裁云鞭留在了马车内,只要腰间挂着一荷包的小枣。

贝安歌笑道:“无妨,就是麻烦姑娘了。”

见这来路不明的将军夫人丝毫没有生气,宫女也有些意外,又将贝安歌打量一下,略显冷漠地道:“那请夫人跟奴婢来吧。”

那美不胜收的屏风终于派了用场。贝安歌在屏风后,被那宫女轻轻地抚了全身。

一看就是临时“安保”,哪里是什么坤德殿最近的规矩,手法跟机场女安保差太远了。贝安歌一边看着乖乖不说话,内心已经在欢快地吐槽。

宫女抚到贝安歌腰间小荷包时,愣了一下:“这是何物?我能打开看看吗?”

不要你来,我自己来。

贝安歌笑吟吟打开荷包:“我们将军府晒的干枣儿,姑娘要来一颗尝尝吗?”

尝是不要尝,宫女朝荷包里望了一下,果然是几颗小枣而已,还有两三枚吃剩下的枣核,跟小枣混在一起,一看这将军夫人就是一路嘴馋着来的。

宫女替她将荷包带子抽紧,垂着眼帘道:“奴婢冒昧了,夫人莫怪。”

贝安歌笑嘻嘻道:“不怪不怪,母后母仪天下、何等尊贵,小心谨慎是应该的。来,我脱个衣裳,证明自己的清白。”

姐姐我迫不及待要展示胎记了!

“不用不用……”

宫女急急地解释想要阻止,终于不如将军夫人眼疾手快。

她都没看清将军夫人怎的一扭身子,华丽的宫装竟然从领口处卸开,悄然滑落到胳膊上,露出洁白浑圆的肩膀,和最最美丽的一段后颈。

诱人之中,一片殷红在衣物的半遮半掩中露出端倪。

那宫女震惊,脱口而出:“这是夫人的胎记?”

来了。贝安歌精神一振。

原来好戏来得如此之早,还没有见到阎王呢,小鬼就已经开始加戏。

这宫女何等角色,竟然也知道背心的胎记。

贝安歌只当作不知,笑道:“你说的是我背心那个?”

宫女似乎发现自己失仪,已经赶紧伸手,欲替贝安歌将衣裳拉回。

“夫人这是折煞我了,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怎敢如此冒昧唐突夫人。”

一边说着,宫女很殷勤地替贝安歌提后背的衣领。

只是她借着拉回的当口,手中稍顿,反而将贝安歌背心那块胎记瞧得明明白白。

贝安歌留心着呢,也觉察出她在自己背后做的小动作。她并不恼,反而热情地解释:“是我娘胎里带来的胎记,这些年生得越发鲜艳了。像不像落下的梅花粘在了我背心?”

宫女心虚,只顾着满口胡夸:“夫人长个胎记都与众不同,一看就是命格非凡。”

吹得甚是舒服啊。

贝安歌整好衣衫,笑吟吟:“这下没问题了吧?小姐姐?”

一声“小姐姐”,颇带调笑意味,刚刚看过贝安歌迷人玉肩的宫女,顿时红了脸。

“冒犯夫人,请夫人原谅。”

贝安歌小手一挥:“这有何原不原谅。我是皇后娘娘的义女,有你这样忠心的奴才护着母后,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回头我一定在母后面前多夸夸你。”

说来也奇怪。明明宫女还是不相信她就是曲旋儿,可宫女不知怎的,再也对她冷酷不起来,也不再为难她。乖乖地将她带进了偏厅的小隔间。

这是曲皇后书房的小憩之处,不大不小、半公半私。

“儿臣拜见母后。”贝安歌垂着眼睛,没有看曲皇后,一进门,就盈盈地跪拜了下去。

而后又规规矩矩起身,然后用最最闺秀的微笑,望向南密国最尊贵的女人。

贝安歌望见一张并不惊恐的脸。曲皇后似乎知道她不是“曲旋儿”,并没有暴怒,也没有立即追问,而是深深地打量着她。

半晌,曲皇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本宫不喜欢跟杵着的人说话。”

贝安歌也不客气,规规矩矩坐下。先前搜身的宫女上来奉了茶,深深地望贝安歌一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是元阙将你养得太好了,还是上回本宫的药材将你补壮了?”

贝安歌心想,没看出来,皇后娘娘还很有幽默感啊。

当然这个时候应该开始感恩了,这点贝安歌还是省得。

赶紧道:“母后的药材派了大用场,将军待儿臣也好。不过说起来,将军也是母后帮儿臣寻的夫婿,终究还是母后的功劳。”

得,都不用看长相。光听这清新脱俗的马屁,曲皇后就知道,这肯定不是曲旋儿啊。

曲旋儿沉默少言,甚至还颇为胆小怕人,哪里说得出这么动听的话。

就是葛万春那马屁精,也拍得不到这么精准。

曲皇后扬扬眉,对贝安歌的兴趣终于浮上了脸。

“所以上回在夹道里跪雪的是你,回府生病的也是你?”

贝安歌一脸娇羞:“夫君闯入洞房见到的第一眼,就是儿臣啊。”

曲皇后被她逗笑了:“胡扯吧你。”

见贝安歌胡扯还如此心安理得,曲皇后又道:“本宫眼睛还没瞎呢,你究竟是谁,胆子够大啊,把曲旋儿弄哪里去了?”

“母后明鉴!”这下贝安歌真不胡扯了,她郑重起身,跪伏在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后,儿臣今日特意进宫,便是要跟母后说一件惊人之事。恳请母后听完,为凤体着想,切勿震怒……”

曲皇后未置可否,手臂搭在宽宽的扶手上,手指轻轻地打着圈。

这是一双保养得宜的娇嫩玉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涂着的蔻丹显然是专门为她定制,是极为少见的暗赤色,正符合她年纪。

这双手,难为她曾经在山清水秀之处干过两年农活啊。

半晌,曲皇后方缓缓开口。

“惊人之事?呵呵……”她挑起眉,盯住贝安歌,语气变得极为冷冽,“本宫允许你说。但若不惊人,你就别想活着走出坤德殿。”

……

将军府,凌云急冲冲回来怀玉楼取东西。

“将军昨晚在怀玉楼书房看军报,早上没有带走,妙如姐姐可帮我找一找?”

这些日子元阙常常晚上在怀玉楼书房处理些简单公务,涉密的还是去嘉丰苑,整个醍醐园才是机要之地。

书房除了妙如和妙意,连杏兰都不让进,不过妙如也看得出那些军报并非机密,便带了凌云进书房去取。

将军报递给凌云,妙如问:“你送进宫去?”

凌云狐疑,将军明明和太子在审密囚,只是突有急事,才让自己回来取军报,为何妙如有此一问?

于是反问道:“送进宫?将军又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妙如疑惑,“可夫人刚刚去了宫里,说将军在宫里等他啊。”

凌云挠头:“是有人来传了话?”

妙如摇摇头:“夫人早上起床,谁也没见,就说要进宫。”

又想了想,妙如倒是释然:“说不定是进宫找皇后唠嗑去了,毕竟夫人是皇后的义女。也是好久没进宫啊呢。”

凌云顿时神情一紧。

新婚当晚,他是紧跟在将军身后闯入洞房,不仅曲旋儿的尸身是他处置,就是现在府里的夫人,也是他叫了人过来抬到嘉丰苑。

凌云知道,将军夫人绝不可能进宫找皇后唠嗑,她根本不是皇后的义女,能唠出什么花来?

“谁驾的车?”凌云问。

“四叔。”妙如道。

凌云稍稍松口气。妙如唤四叔的,是将军府亲卫中的蒋四,深藏不露的高手。夫人起码这一路应该是安全的。

但他依然紧锁眉头,稚气的脸上露出大人一般的神色:“我现在就找将军。若夫人回来,妙如姐姐务必劝住她,别让她再出门了。”

妙如听出不妥,问:“是不是夫人出什么事了?”

凌云道:“姐姐莫乱猜,我先走了。”说着,大步离开了怀玉楼。

你这小表情,还叫人莫乱猜,分明就是鼓励别人乱猜啊。妙如一肚子心思,坐立不安起来。

凌云一出怀玉楼,飞身上马,疾驰向兵院。

元阙在刑部的天牢里,这里关押了枉留情一众人犯,尤其是枉留情的老板,在胭脂令是高层人物。但他很难审,纵然天牢里的酷吏们一个赛一个的泯灭人性,这老板被折磨得不似人形,也没吐出半点儿有用的价值。

太子没进天牢,他尊贵人物,不想沾这血腥,只在天牢外头的一间厅堂里歇着,等天牢里审讯的结果。

谁知,结果没等来,等来了送军报的凌云。

凌云向太子行了礼,转身就要去天牢里找元阙,被太子叫住:“你神色匆匆,出什么事了?”

太子刘慎,说话永远不紧不慢,神情永远斯文温和。

但他其实极犀利,微微抬一眼,就看出凌云的神情不正常。

凌云也不敢瞒他,道:“府中有变,卑职需急报将军。”

太子的眉头微蹙,挥手叫来一名侍卫,让他去喊元阙。

元阙的手段可不比酷吏差,气势更是强上百倍。身佩令人闻风丧胆的破云刀,往太师椅上一座,冷冷地盯着枉留情老板,行刑室的空气顿时凝固。

酷刑不一而足,为和谐计,不便赘述。

加之他从贝安歌那里已经得了许多暗示,只少许抛些出来,就叫咬紧牙关的枉留情老板变了颜色。

老板自以为就算枉留情被端,但他起码也保住了令主,可从元阙这个死神的嘴里,他似乎听出了一些端倪。

似乎……令主已经暴露了?

人能扛住皮肉之苦、能扛住威逼利诱,多半凭的是一股信念,这信念要是被撬开一点点口子,很可能瞬间崩溃。

枉留情老板就在崩溃边缘。

元阙冷冷地望着他,命狱卒带进来一个女人。女人年轻,衣着简单朴素,一身粗布衣衫,头上乌发如云,却只用一支简单的檀木簪子绾住。

女人一看眼前这个满身血污的男人,吓了一跳,下意识掩住了眼睛,又从指缝里向外张望。

枉留情老板见到这女人,却凄怆地吼叫起来。那吼声在行刑室里飘荡,却又被逼仄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给困住,压抑又恐怖。

“禽兽!畜生!”老板嚎叫起来。

那女人听见男人嚎叫的声音,突然放下掩住眼睛的手,颤声问:“孩他爹?”

元阙向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当即将那女人拉出去。

那女人哪里肯走,尖叫道:“是孩他爹。你们干嘛,他犯什么法你们要抓他——”

可惜没有人给她答案,渐渐地,她的声音听不到了。

元阙还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姿势都没有变。锦袍依旧挺刮华丽,衬得他既如天神,又如死神,总不似人间该有的样子。

“她有人招待着,你暂时不用担心。不过,她和她儿子受何等招待,就取决于你。”

元阙平静的表情,比愤怒亦或嘲讽更让人恐惧。

那老板依旧不停地嚎叫:“你们此等行径,与禽兽有什么两样!枉为国家重臣、枉为百姓父母官,你们这些王八蛋,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会遭报应的,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元阙丝毫不生气,淡淡地望着他。

“我元阙,十五岁入伍,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整整十年,死在我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不多你一个。但我保家卫国、有我在边疆退敌,才有南密百姓的安居乐业,所以我从不怕被人骂。

“不过……你是什么东西?你也有脸骂别人禽兽?”

元阙冷笑一声:“拐骗良家女孩、自小培养,强力控制,每一个姑娘不仅是你赚钱的工具,还是杀人的武器。我若猪狗不如,你还真比我强点,你根本就是个猪狗。

“不过,知道你为什么失败吗?

“武器就是武器,可以视若性命,但不能动了真感情。一个细作,还娶妻生子,真有你的。”

枉留情老板恨得嚎叫不断,却又挣不脱锁手锁脚的铁链。一阵疯狂之后,终于颓然。

“你待怎样!”他低声问。

“你想为何我会知道你娶妻生子?自然是你们这边早就有人招了。你以为你们令主只有你一条线?那就错了,你也不过是她手里其中一枚棋子而已。生路是没有,但你若爽快招了,我元阙保你家眷性命。”

枉留情老板狐疑地望了他片刻。

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太镇定、太强大,强大到自己不知如何找到他的脆弱。

他好像没有弱点,不可战胜。

“好,元大将军的话,我信。”老板阴阴地望向旁边记录的师爷,“我不奢望自己还能苟活于世,只求女人和孩子过寻常人的生活。将元大将军的保证也写上,否则我不画押。”

师父迟疑地望着元阙。

元阙还是淡淡的:“无妨,记上。”

“唾”一声,老板从口中吐出一颗血牙,开始招供他所知道一切。

纵然镇定又强大,元阙还是听到怒火中烧、太阳穴坟起愤怒的青筋。他听到了三年前姑苏的那场血案。

枉留情的老板参与了宋家那场灭门惨案,更因为在那次灭门中表现优异,从而获得了胭脂令主的青眼有加。

宋家的惨剧,果然不是盗寇,而是不折不扣的朝廷政敌厮杀。

江南的首富啊,死在了皇室人的手里。

不过,枉留情老板也只是个执行者,他并不知道令主为何要对宋家下手。

元阙也想不明白。纵然长公主图谋的是光复斯兰国、甚至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南密国,三年前,为何会选择宋家下手?

宋家除了富有,谈不上有半点儿政治地位。

更何况她灭了宋家,也没有将宋家的财产占为己有。

护卫带着凌云进来时,元阙已经听完了老板的供述,正叫狱卒将老板带回囚室去。一听凌云的耳语,元阙镇定了半日、连酷刑和愤怒都没有改变的脸色,陡然生变。

他豁得站起:“走!”话音未落,人已疾奔出去。

录口供的师爷提着笔,看呆了。元大将军是天牢常客,但他还是头一次见他喜怒形于色,原来将军不是没有情绪,只是这天牢的滔天风雨,份量还不够罢了。

笔尖一滴黑落下,落在状纸角落。

师爷一惊,赶紧扯袖子一按,布衣和供纸一同将墨汁吸去。布衣脏了,供状却保住了。

太子刘慎远远望见元阙飞奔过去,居然没有来找自己,也是奇怪。主动站起来,走到厅堂廊下,喊道:“元大将军……”

元阙居然也没停步,远远地一拱手:“太子殿下,臣有急事,稍后再向您禀报审讯情况。”

这是元阙吗?何等大事,竟然比审讯还重要?

太子一想,顿时觉得不对。元阙向来具有超越常人的镇定,如此急促甚是少见。

“正好本殿也要走,一起!”

也不管元阙什么回应,太子刘慎已经疾步追上去,二人取了系在天牢门口的骏马,飞奔而去。

二马并肩,风声呼啸。

太子问:“元大将军到底何事,你焦急的神情前所未见。”

“我夫人瞒着我进宫了!”元阙一边说着,一边又使劲扬着马鞭,马儿奋蹄,跑得更快了。

太子的宝驹再厉害,也比不上元阙以命相催,终究望着元阙的身影疾驰而去。

元阙的夫人,瞒着他进宫?

这是个冒牌夫人啊,她居然胆敢无人保护、自行入宫。她这是求生?还是求死?元阙宠她若珍宝、若性命,她竟然瞒着元阙做这么冒险的事,意欲何为?

太子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一夹马腹,也向皇宫疾驰而去。

……

皇宫。坤德殿。

贝安歌轻轻地提起衣裳,就像之前在屏风后那样,遮住了自己洁白的肩膀。

她泪流满面,却没有哭出声,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水,悲伤地垂下。

曲皇后呆立当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她颤声道:“方才你说,你叫什么?”

贝安歌躬身,伏于地上,泣声道:“儿臣叫贝安歌,乳名贝贝。师傅说,捡到儿臣时,儿臣被人扔在篱笆外,安静地望着师傅。”

“贝安歌……”曲皇后喃喃地。

“母后……”贝安歌不安地嗫嚅着,“儿臣既不是曲旋儿,从此无脸喊您母后。”

“不!”曲皇后脱口而出,猛然又惊醒。

她又怔怔地愣了片刻。

刚刚贝安歌向皇后坦承了胭脂令令主正是当朝长公主刘容。

而贝安歌自己是胭脂令的杀手,十二年前师傅将她交给这个组织,她就成了这个组织的细作,从此再没有“贝安歌”这个名字,更遑论“贝贝”。

去年底,她接到令主指令,潜入将军府杀害元大将军的新婚夫人。她成功了,但为了自保,又冒充了曲旋儿,成为将军府夫人。

不久前,她听闻胭脂令中的其他细作说,皇后委托长公主找一个背心有梅花状胎记的女人,年龄与自己相仿。

可长公主暗地里培养了她十二年,明知道她背心有梅花胎记,却按下不说,反而派人去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安置了一个烙上假胎记的细作当村妇。

贝安歌开始觉得不安。

她害怕自己将会被长公主灭口,只得紧急入宫,来求皇后庇护,并愿意将自己知道的有关长公主的一切私密,都向皇后托盘而出。

这消息当然震惊。

曲皇后在看到贝安歌背上胎记的一刹那,差点忍不住抱住她。可转念一想,既然这丫头只是来求庇护,她并不知道皇后托长公主寻找的,正是自己遗弃的亲生女儿,那么,就让它成为秘密吧。

曲皇后望着伏在地上抽泣的贝安歌,心疼不已。又怒长公主如此欺瞒自己,而且深宫争斗这么多年,曲皇后深信,长公主刘容在找到贝安歌、并决定培养她成为细作的时候,早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不可能有这么巧。刘容心思缜密、筹谋多年,她用每一个人,都经过深思熟虑。

她内心百感交集,望着眼前不能相认的“女儿”,终究还是将对刘容的怒火暂时压了下去。

“元阙知道你的身份吗?”曲皇后问。

贝安歌低声道:“不知,他以为我是曲旋儿。”

“起来吧。”曲皇后弯下腰,将贝安歌扶起,仔细端详着。越看越觉得,梨花带雨的贝安歌如此楚楚动人,漂亮得果然有几分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既然他不知道,就别旧事重提了。南密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让元大将军家宅不宁,往后你还是在将军府安心当你的将军夫人。这事,就本宫和你知道,烂在肚子里算了。”

贝安歌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皇后,颤声问:“可是母后……不,皇后娘娘,我杀了您的义女曲旋儿……”

“这丫头从小命苦。这就是她的命吧。你也是执行任务,迫不得已。”

是双标吗?是南密国驰名双标吗?

曲皇后不仅双标得心安理得,还亲热地拍了拍贝安歌的手背,算是很慈祥的安慰。

血缘关系真好用啊。什么大义灭亲,不存在的。

贝安歌委屈巴巴,哪里还有半点“杀手样子”,轻轻地喊了声“母后”,又开始眼泪哗哗。看得曲皇后鼻子也酸酸的,浑然忘却了眼前这娇弱的姑娘,其实是可以轻易解决一支精锐小队的高手。

“真没想到。长公主嘴上说着要帮本宫寻人,实则跟本宫从来都不是一条心。”

贝安歌似乎并不关心长公主有几条心,反而问:“敢问母后,为何要寻儿臣?母后与儿臣可有何渊源?”

可不就是“母后”和“儿臣”的渊源。

只是皇后不能说。

这回二人再也不坐得远远的,皇后拉着贝安歌自己身边坐下,含混地说道:“你是本宫的故人之子。你父母早年与本宫有恩。”

原来如此,编得真像。贝安歌点点头。

曲皇后又问:“你师傅可有跟你说你生辰?”

“未曾。儿臣没有生辰。儿臣在将军府,也是过的曲旋儿的生辰。”

曲皇后略有些黯然:“也别在意了,不过是换个名字。总之元阙对你还是极好的,就可以了。往后多来宫里走动吧。”

看得出,她对于这个曾经遗弃的女儿,在二十年持续不断的思念中,倒也培养出了一些感情。只不知,她若回到二十多年前,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抛夫弃子,追逐她的美好前程?

也许会的。贝安歌暗想。人的善与恶从来没有那么绝对。

不仅仅是皇后在遗弃与思念中挣扎,就是长公主刘容,若非她手段不够光明磊落、若非她针对的是自己深爱的人,贝安歌也会对她的野心赞一声够酷。

古装剧的世界里很少有这样野心勃勃的女帝。

虽然她结局失败,但这样的角色也自有光彩,贝安歌丝毫不怀疑,现实世界里这部剧要是播出,长公主刘容会吸一大波粉。

她的悲壮、就是她的魅力。

只可惜长公主啊,一个时辰前你还想对我赶尽杀绝。

朝斗当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纵然我贝安歌欣赏你,但也不影响我铁了心要打败你。

曲皇后似乎是半辈子没有体会过“小棉袄”的好,拉着贝安歌问东问西,贝安歌一一答着,天/衣无缝,心里却想起另一桩事。

“母后,方才领儿臣进来那宫女,是您身边的大宫女?”

“是啊,跟了本宫七八年了。”曲皇后道。

“她知道你要找背心有梅花胎记的姑娘吗?”贝安歌问。

曲皇后想了想,摇头:“除了长公主之外,无人知道。本宫与长公主说话,也回避她。”

贝安歌突然心中一凛,低声道:“那母后一定要防着她。”

“此话怎讲?”曲皇后惊讶。

这是她最贴心最麻利的宫女,用得最顺手,这几年替她办了不少事,也知道她不少秘密,绝对是最近身的心腹啊。

“方才进来前,她带儿臣去外堂屏风后搜身,她应该是发现儿臣长得跟曲旋儿不一样吧?”

曲皇后点点头:“正是她提醒本宫,说你不是曲旋儿,问要不要带进来。本宫倒想,谁这么大胆,冒名顶替还敢跑到皇宫来送死,一好奇,也就让你进来了。”

贝安歌正色:“方才搜身时,她望见儿臣背心的胎记,非常感兴趣。”

曲皇后脸上的肌肉突地一跳:“她也看到了?”

“是。儿臣的胎记生得特别,望见了觉得好奇,也是有的。但母后千万留个心眼,看看等儿臣走后,她会不会跟母后回禀。”

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那宫女的声音:“娘娘,厨房送了百合羹汤过来。”

曲皇后意味深长地望了贝安歌一眼,似乎在说:来得真巧啊。

“进来。”曲皇后提高了声音。

雕花的隔门被推开,宫女端着托盘进来,是两碗羹汤,过于有礼貌。

“放桌上吧。”曲皇后视线瞥了一眼屋子里的一张小方桌。

宫女心领神会,将两碗羹汤布好。似乎又对皇后娘娘没有当场揭穿假冒将军夫人感到奇怪,深深地望了贝安歌一眼,这才迟迟疑疑地退下。

她不迟疑还好,一迟疑就着了痕迹。宫里的人,越是爬到高处,越是小心谨慎,尤其皇后身边的,更是比别处要来得严谨。

用贝安歌的话说,这宫女今天透露出了不专业。

显然皇后也发现了。因为有了贝安歌的提醒,她一直在用余光注视着宫女,果然望见她行迹可疑,全然不似以往的麻利乖巧。

等宫女一出去,曲皇后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怕是你猜对了。这贱人,回头就处置了她。”

贝安歌道:“母后稍安勿躁。处置也要寻个理由。等儿臣走了,先看看她是否如实向您禀报。若是禀报了,那可能是儿臣疑心过重。但若没有禀报,那就是长公主派在您身边的细作无疑了。”

“细作……”曲皇后喃喃地,嘲讽一笑,“若真如此,她算计本宫真是好些年了。”

话没说完,外头宫女又来了:“皇后娘娘,元大将军求见。”

“夫君!”

“元阙!”

曲皇后和贝安歌,齐齐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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