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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寂寂,月霜清凝。

一路舟车劳顿时,夏倚照不曾觉得疲倦,如今却是累到了极点。

她只着一袭素衣,静坐榻前,宫中只她一人,再无人气。

望着窗外寂寂明月,凝成地上霜华,她忽而蜷缩在墙角,将自己瑟缩成小小一团。

难得脆弱一次。

夏倚照闭着眼睛,眼前浮现出宋寒时离开前略显焦急的神色。

即便已经在她面前极力隐忍,但到底瞒不过她的双眼,她最是了解他,知道他为一个人心焦时是何模样。

——就是他方才听到春儿寻死时的样子。

——也是他曾在她即将远走萧国时难得任性不许她离开的样子。

两个样子重合在一起,分不清是哪个他更着急一些。

宋寒时最是能够掩藏自己的情绪,夏倚照如今也不敢说自己了解他了。

她也没必要再重新了解他。

原来十年的时间,竟然只有她在坚守。

*

南沁殿。

宫人们进进出出,埋头做事,本是安眠之时却门庭若市,甚至有些吵闹喧哗。

春儿脸色苍白,无力地卧在榻前,一只细白的胳膊垂在薄纱之中,缠着厚厚的布条,却依然不断渗出血来。

直到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榻前,她颓败的双眸才焕发出点点光彩,“皇上……”

虚弱的声音从口中传出,唇色一片寡淡,像是失了颜色的花瓣,娇弱可怜。

春儿下意识要撑起身子行礼,身型颤颤巍巍,宋寒时眸色一深,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了回去,“无妨。”

男人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只是他的脸色更寒,沉沉阴郁,视线落在她那只缠着层层白布的手腕上,愈发冰冷。

“皇上……”察觉到他的视线,春儿忍不住往后瑟缩,想要将手给收回去,却在下一刻被宋寒时轻轻按住。

他的目光几乎凝固在那一处,而后抬眸望向她,声线平直无波,“为何寻死?”

春儿闻言脸色大变,若不是宋寒时还按着她的肩膀,当即便要起身下跪,“皇上圣明,臣妾从未想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是……只是……”

她一下子顿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她支支吾吾,眼神四处飘散,宋寒时脸色一沉,忽而起身,冷眸睨着她,“你可知对朕撒谎是欺君之罪?”

春儿登时慌乱起来,垂下头不敢再造次,哽咽着道:“皇上千万不要怪罪庆忠公公,是臣妾的错!臣妾不知晓庆忠公公会误以为臣妾寻死,臣妾只是、只是……”

她抿了抿嘴角,似乎难以启齿,但是望着男人越发阴沉的脸色,另外一只手都握成了拳头,还是不肯言语。

见她依然不说,宋寒时微眯双眼,墨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危险,“春儿,朕的耐心是有限的。”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庆忠公公忽而跪了下来,低着头哆哆嗦嗦道:“皇上明察!贵妃娘娘是因为忧思过度,又痴爱皇上,才会在手腕处雕琢皇上的模样,并不是鲁莽寻死,是奴才的错,误以为贵妃娘娘是在寻死!造成了娘娘与皇上之间的误会,奴才罪该万死!求皇上责罚!”

话毕,他便重重磕了几个头。

春儿脸色登时复杂起来,看了庆忠公公几眼,心一横,“皇上明察,都是臣妾的错,与庆忠公公无关,求皇上不要责罚庆忠公公!”

她索性用自己那只受伤的手去拉男人的衣袖,却在用力间将白布染得越发红,鲜血似乎都快滴落出来。

春儿痛哼一声,脸上已经沁出薄薄的冷汗,却倔强着没有落泪,只一双水色灵眸望着面前的帝王,眼里充满哀求,“一切都是臣妾的错,与旁人无关,皇上若是怪责臣妾扰了您和皇后娘娘,便惩罚臣妾吧!”

宋寒时没有说话,只垂眸看着她紧紧牵着衣袖的手,忽而扼着她手腕下几寸的地方,将她腕上缠着的布缓缓扯了下来——

细白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个男人的轮廓,用血色描绘出来的眉眼栩栩如生,一眼便知是谁。

春儿自幼习得刺绣,绣工炉火纯青,那细细的伤痕一看便知是用针尖点点刺透,才能在肌肤上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只是到底细皮嫩肉,还未完成便已鲜血淋漓,瞧着触目惊心。

她必然是刺了无数针,才让伤痕狰狞到让庆忠公公以为她是在寻死。

宋寒时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望着那一处,片刻才开口,“何必?”

春儿垂着头不敢言语,瑟缩着想将手收回来,却被面前男人握得更紧,只能惶惶道:“臣妾思念皇上……便想出这么愚钝的法子,将皇上刻于腕上,想见时低头便能见到。”

宋寒时依然不语,只是握着她的力道松了些。

春儿按捺着自己的眉眼,终是忍不住这沉默的氛围,开口求道:“春儿自知不过皇后娘娘的替身,不值一提,既然皇后娘娘回来,那春儿也该自行离去,以免成了皇后娘娘的眼中钉,只是盼望皇上给大发慈悲,准许春儿在腕上纹绣天子容颜,以慰相思之疾,春儿只有这点卑微的要求,求皇上成全……”

她字字诚恳,拳拳真心,却迟迟不得男人的回应。

宋寒时松开她的手,忽而起身,下颚微紧,最后也只是叹息一声。

他望着血肉模糊的手腕,眉眼渐渐暗了下来,声音沉缓地重复了几个字:“……相思之疾。”

若是相思已成疾,岂是一点残影便可慰藉?

这十年,他的御书房早就已经堆满了夏倚照的画像,若是有用,他何至于……

宋寒时沉沉阖上眼,周身的气场陡然冷厉了几分。

*

“母后……您还不休息么?”

小宋回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迷迷蒙蒙被夏倚照抱在怀中,有些不解,“儿臣以为今夜你会与父皇在一起呢……”

他已然十岁,很多事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是晓得一点的。

他初到东宫,头一次与夏倚照分开,夜晚时便问了嬷嬷,“母后不来么?”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在凤照宫。”

嬷嬷告诉了他一些规矩,小宋回虽然心中惆怅,但还记得在萧国时答应夏倚照的话,独自一人坚强地去睡了。

谁知才睡到一半,夏倚照便将他给抱了起来。

母子二人在萧国相依为命十年,是以小宋回对她过度依赖,即便夏倚照有意让他独立一些,悲伤难过时却还是忍不住在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上汲取些许温暖。

但她知晓小宋回已经不小,总有一天要长成独立的大人,不是她的附属品,也不再依附于她,只是现在,她需要一点母子亲情来短暂地让她避开宋寒时,避开难堪的对峙。

一个时辰前,他去了南沁殿,至今未回。

就在她归国的第一夜,本应当彻夜长谈,抑或是绵缠悱恻。

只是那诉不尽的相思意,却只剩下相顾无言的凝重,以及她心中不甘的怨怼。

如今连这点怨怼的机会都没有了。

夏倚照蹭了蹭小宋回的脸,“母后陪你睡,不好么?”

小宋回还有些睁不开眼,习惯地搂着夏倚照的脖子,拍拍她的肩,“好的。”

夏倚照:“……”

她搡了搡他的脑袋,“多说几句,小孩子家家如此寡言可不好。”

小宋回哼了一声,着实是困,又不能不回话,只道:“萧兄便不怎么说话,儿臣觉得不说话的男人魅力得紧,萧国好多妙女子不都迷恋萧兄……”

夏倚照脸沉了下来,“宋回,与你说过多少次,那是萧国的皇帝,你怎能与他称兄道弟?”

萧国皇帝萧屿左右大不了她几岁,为人处事却极为老道,年纪轻轻便登上帝位,手段了得,且后宫空置,朝臣们虽有意见却从不敢言明,更加不敢逼迫萧屿选秀纳妃。

尤其那些家中有千金的大臣们,本该是攀亲结戚将女儿送往后宫,到最后却全都歇了心思。

如今他们回到宋国,自然不能再频繁提及萧屿,虽算不上是瓜田李下,却总有不妥。

思及此,夏倚照捏了捏他的鼻尖,“以后不许再称他为萧兄。”

小宋回皱了皱粗粗的眉毛,不解地睁开一条缝瞄着夏倚照,理所当然道:“那他比我大那么多,我总不能认他做弟弟吧?”

夏倚照:“……我是这个意思吗?”

小宋回困极了,不肯配合,夏倚照刚要再叮嘱他,就听到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认谁做弟弟?”

宋寒时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还是那一袭长袍,龙纹威严,长身玉立,望着相拥而眠的母子俩,那一瞬间眉眼缓和不少,眼中都是纵容与宠溺,“阿回想要弟弟了?”

他走到二人身边,在床榻边坐下,伸手将母子两个都圈入怀中。

夏倚照的后背抵着他的胸膛,垂顺的乌发萦绕在他鼻尖,宋寒时感觉胸腔里的什么东西缓缓回归原位,方才那些烦躁叫嚣的隐秘思绪顷刻间归为平静,似乎全都被她、被宋回填满,不剩一丝空隙。

宋寒时在夏倚照耳边轻轻落下一吻,“怎么不在凤照宫等朕,嗯?”

没人知道他匆匆赶回去时,看到凤照宫空无一人的景象,心中有多大的惶然。

那一刻他还以为今日的一切只是一场美梦,夏倚照根本就没回来。

明明一个时辰前还鲜活地躺在他怀中,片刻便不见踪影。

已经是半夜,宋寒时也不管不顾地追了过来,十年都等得了,方才那一刻却是如何都等不了。

他想抱着夏倚照,告诉她,春儿从来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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