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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溺水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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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样话的人,背上陡然传来一阵大力,回头看去,一个老妇人双眼通红,淬着毒般怒瞪着她,枯黄面庞上都是森森狠意:“贱丫头,你在说什么?我们三郎,可是要当神仙的人,你竟敢诅咒他,我今天就要撕烂你的嘴!”
“福婆婆……”
对上那双怒火熊熊的眼睛,多嘴的少妇有些心虚,看了看身边的同伴,见没有人要给她出头,加上这个老妇人,脾气十分的乖戾,连村长也要怵上三分,不由得嗫喏着低了头。
那老妇人形容枯瘦,眉宇间有些说不出的凶戾之气,从此人的表现和旁人的态度,不难看出这便是许三娘的婆母,那位早逝的许三郎的母亲了。
温雪意的目光在她面上淡淡一扫,转眸间却是落在了村口人群之外的某个方向。
偎在她身边的宁娘若有所觉地仰起头,问道:“姐姐在看什么?”
“没什么。”
黄昏里桑树的影子拉得长长,叶子在风中簌簌摇动,像无名幽魅的暗影。
温雪意蓦然收回了视线。
人群的骚/动在村长赶到后暂时平息下来,几名青壮汉子驮着昏迷不醒的许家文郎,送进了许大娘家的院子里,又叫人赶快地请了村里的赤脚郎中来。
得知是温雪意及时察觉,又出手将文郎在河里救上来以后,再三地向她道谢。
出了这样的事,许大娘家显是没有心力招待客人,剩下的人在紧闭的院门下很快就散去了。
温雪意带着宁娘回到许三娘家中的时候,就看到许三娘揣手站在屋檐底下,像是在出神。
在村人都拥到村口看许文郎的时候,她也曾在人群外围看到过许三娘的身影,对方并没有往里面挤,似乎对这件引发/骚/动的事并不好奇,甚至似乎也只是出来看了一眼,便是漠不关心地抽身离开了。
她没有说话,宁娘放开了她的手,清脆脆叫了一声“阿娘”,张开手臂乳燕归巢似地,扑进了许三娘的怀里。
许三娘低下头来,她的脸庞暴露在檐下灯盏的柔光里,重新露出温和关切的神色,抚着宁娘身上的夏衫,诚挚地向温雪意屈膝:“小姐如此的厚待这丫头,实在是这丫头上辈子积下来的福分。”
温雪意微微一笑。
宁娘被温雪意带出去玩了一整天,在外面兴致勃勃,回了家就忍不住打起呵欠,很快就被许三娘轻声细语地哄睡着了。
妇人走出房门,就看见斗院当中,略有几分粗糙的绛褐色木凳子上,青衫的少女垂着头摆/弄着手里的小把件。
她这样随意坐着的时候,肩背姿态说不出的挺峭,颈骨便显出些许嶙峋的精致。
天地俱静,夜风吹过她鬓边,木簪挽起的长发,如一匹裁剪星河的飞瀑,偶然溅起细碎的水花。
许三娘怔怔地看了半晌,有些机械地挪动着步子,走到桌边。
少女侧头来看她,眼眸明亮,在这样澄净的目光注视之下,许三娘听见自己吞咽了一口唾沫,连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都讷讷地忘记了大半。
“许伯母。”
声音甘冽而轻柔,像吹过耳畔的一阵细风。
“叮”的一声低低轻响,许三娘不由得低头看去,那双皎白细长的手,将原本在指间把/玩的一枚白玉扣,随意地放在了桌面上。
一点肉/眼无法察觉的涟漪,从桌面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么?”
许三娘沉默了片刻,面上露出些许苦涩和憎恨混杂的神色。
“小姐今天,也应该听说了,三郎——落水身亡的事吧。”
温雪意宁声道:“听乡人提及一二,逝者已矣,许伯母不必多想。”
许三娘却是怔怔地摇了摇头,道:“他们是怎么同小姐说的?——我知道的,无非是说,三郎在回乡的路上,赶路太急,失足落了水。”
“他不是的。”
温雪意不意外地眨了眨眼,听着面前的妇人,语调中压了沉沉的分量,说道:“他是受了仙人的引诱,自愿跳进河里寻死的。”
“仙人?”
温雪意反问了一句,笑道:“我以为,大家会觉得这样的事,多半是什么孤魂野鬼的引诱。”
许三娘却嗤笑了一声,她目光空落,像是隔着多年的光阴,看着什么人,咬紧的牙关,似是要将其食肉寝皮,也不能释怀。
“鬼害人,哪有人害人来得爽利?”
“仙人,仙人。”她目光冷冷的,望着温雪意的时候,也有一瞬间的狠厉:“仙人,不也是先做人,后成仙的么?”
她对上少女宁和的眼眸,那点凶狠很快就如春雪般化去了。
“说的没错。”
温雪意淡淡地道:“人有的悲欢善恶,仙人自然也有,并且只会更多。”
许三娘像是被烫着了似的,低下头去,喃喃地道:“小姐,你和那人是不一样的。”
“三郎回乡之前,曾经给我写过一封家书,说他爱慕了一位仙子,此生辜负了我,要将今后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留给我,但他心意已决,只求我放他孑然一身,去追随那位仙子的左右。”
“他遇见了那人,就忘记了自己,如此的痴情,便是我,也舍不得不成全。”
“可惜,仙人不属于凡俗的世界,总是要离开的。他觉得他的仙子,是世间最为善良完美的女郎,所以亲手砸开河面上的冰,泡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祈求她再看他一眼……”
许三娘漠然地道:“可惜他的仙子,却只是觉得他碍手碍脚,一无是处。”
虽然最初之时,有着些许的惊讶,但也只是淡淡一点,反而经过许三娘如此一说,将原本的疑惑都抹平了。
“宁娘还这样小。”
说到女儿,原本还是一脸冷鸷之色的妇人,眼中涌上了柔情,喃喃道:“她的阿爹不要她了,但至少还活着,三郎有着仙缘,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或许他还能记得这个女儿,稍稍关照她一二。”
“但他死了,宁娘就彻底失去了一半的依仗,连念头都没有了。”
“我从三郎寄回家的书信落款,找到了他寄宿的客栈,然后,找到了那个女人。”
“小姐,那个时候我年纪还轻,一腔热血上了头,提着把刀什么都敢去做。”
温雪意对上许三娘的视线,微微地怔了怔,在这个妇人的眼中,却似乎看到了灼灼的火光。
“那个女人,的确是一个仙人,挥挥手,就夺走了我手里的刀,我狼狈得像条疯狗,比起她,的确是一个在云头,一个在泥地里,她笑着说我懦弱无能,说我以夫为天,我……”
“我被她踩在脚下,我只能听着。”
温雪意静静地听着,听着妇人憎恨而不甘的语气间,突然添上一抹黯然的感激:“隔了一天,宁娘忽然全身发寒,脸上青紫的,气息弱得像个小猫崽子,村里的郎中和镇上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还有神婆说,是因为三郎……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我家里,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救下了宁娘的性命……”
“她说宁娘是什么‘天阴之体’,是天生的不足,看在三郎殉了她一条命的份上,她出手救宁娘一次,但也只能让她活到十岁。”
“她还说,到宁娘十岁的时候,她还会再来这里,带宁娘离开,说可以让宁娘做仙人……”
许三娘低声道:“今天文郎出了这样的事,小姐,你说是不是她已经来了?”
妇人仰起头,一双眼灼灼地盯着她,温雪意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无奈地短促笑了一声。
“许伯母。”
她带着几分郑重,问道:“你怀疑我是当年的那个人么?”
“太巧了,小姐。”
许三娘被她如此直白地问出口,却是出了片刻的神,喃喃地道:“最开始,我看着您戏弄宁娘,我没有办法不想到那个女人,你们这样的人,太强大了,我们就像是你们手中的玩具,可以随意地摆/弄……”
“你们都是一样,一眼就看穿了宁娘身上的问题……一样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让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为你们痴狂……小姐,你和她太不一样了,可是文郎,文郎他……我没有办法不去想……”
说到后来,这个妇人从桌边滑落下来,跪在温雪意的身前,痛哭失声。
温雪意看着这样的许三娘,虽然平白替人背了一口锅,但以她的心境,远不至于为一个世俗凡人无端的误解,便生出恚怒不悦的情绪。
何况——
忆及村口桑槐阴影里,那道一掠而过的薄影,温雪意眼眸微微一眯。
她抬起手来,柔和的缥色光点在她掌心微闪,许三娘被她托着手臂站起了身。
“小姐……”
妇人面上仍旧有些局促,温雪意却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听,有人来了。”
片刻之间,小院门口,一阵剧烈的敲门之声便打破了夜色的静谧。
“三婶在家吗?大/奶奶听说文哥这次落水,是借住在你家那个姑娘救上来的,想请姑娘过去有事要问问呢。”
许三娘皱了皱眉,在温雪意起身之前抢步走到门边,冷声问道:“有什么事,六叔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叫大娘问六叔不就知道了?”
门外的青年挠了挠头,陪笑道:“三婶,咱们也不大清楚,是福根叔叫我来跑腿的。”
许三娘还要再说什么,身后已然伸出一只纤手,轻轻一拨,将紧闭的柴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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