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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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说歹说地哄走捧着一堆废纸片泫然欲泣的老先生，召王憋着一口气，阴沉着脸吩咐摆驾，愤愤然去到公主寝宫。

小丫头还不知自己闯了怎样大祸，正兴致勃勃地同宫女们讲说褚先生瞧见一地废纸时的表情。先惟妙惟肖地捂住胸口哀哀干嚎，再哈哈大笑，嘻嘻哈哈地说着解气。

得意洋洋的神态被召王悉数看在眼里，无异于火上浇油，一时愤怒，便顺手从架上抄起一个仿彩瓶，砰然摔过去。

瓶子砸在小公主身旁，碎片四溅，众宫女个个大气不敢出。

召王怒意汹汹喝道：“一个两个成日里就是这么教唆主子，全都撵出宫去！”

原本附和着小主子说笑的宫女霎时间跪了一地，不住叩头求饶。召明娴更是一脸诧异地望住怒气冲冲的中年男人，不敢置信道：“父王？”

召王心头泛上一丝悔意，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遂别开头去，向跟着进来的太监总管喝道：“愣着做什么？全都拉下去。”

几个太监唯唯诺诺上前要拉人走，召明娴立刻拦到前面，“父王，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您要打要罚便冲着儿臣来，何苦迁怒他人？”

“朕要如何行事，还轮不着你来管！”召王气得头疼，回头怒斥，“拉下去！”

“不许！”小丫头毫不示弱地张开手臂，瞪着召王，一步不肯退让。

召王冷笑一声，“动手。”

小丫头急眼：“谁敢？！”

父女二人似足炸毛公鸡，互相瞪视，俱都不肯退让。

几个太监进退两难，全都愁眉苦脸，僵着不动。

“这是做什么？”召王妃冲进殿来，急使眼色，叫众人先退下去，打起圆场，“有话好好说。”

召王将一叠废纸摔在地上，“你养的好女儿，做的好事情！”

召王妃把眼一瞪，“闺女倒是我自个儿养的了？”

召王气势顿时弱了一点，“你……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召王妃白他一眼，将废书稿捡起来，向着小丫头和颜悦色道：“事情娘亲都听说了，娴儿现在告诉娘亲，到底为什么要撕先生的书啊？”

召明娴望一望召王，“除非父皇答应不赶诗盈她们走，儿臣才说。”

召王怒而拍案，“你还敢讨价还价？”

召明娴摊手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召王怒道：“你！”

召明娴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召王妃连忙道：“娴儿莫急，等母后同你父王说。”

召明娴点了点头，“总之儿臣没有做错。”

召王冷笑一声。

召王妃走近召王，拽住他袖子，小声道：“行啦，好好说话。好端端地赶什么人？还有哪个能伺候好咱们家的小祖宗？答不答应？答不答应啊？”

召王勉强点了个头，咳嗽一声道：“说吧，朕倒要听听你有什么理。”

召明娴迟疑了一下。

召王妃过去亲热地揽住她，微微笑着宽慰鼓励，“说吧，若是褚先生真的过分，娘亲给你评理。”

召王不大高兴地瞪她一眼，但也默许。

小丫头再迟疑一下，随即口齿伶俐道：“儿臣并非有意为之，只是褚先生说的话实在过分，儿臣一时气恼，因此才失了分寸。”

召王妃奇道：“褚先生说了什么？”

小丫头说起来犹还愤愤不平，瞧召王妃的神情有些委屈，“娘亲，褚先生说，女子无才方是德……”

召王妃看她那委屈可怜模样，本来惴惴不安，但听她说完，却不禁失笑，“就为这个？”

召明娴震惊地看着她，“娘亲，这还不够吗？”

召王妃与召王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这个么……”

召王打断她道：“褚先生说的不错，女孩儿家最要紧的便是德行，多少识得几个字也就够了，赶明儿朕会替你请女先，教你女红，识些礼数，好好再学一学那个礼字，免得总这般无法无天，待出嫁后在婆家失了规矩，还丢朕的脸。”

小丫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父王，您是当真的？可是这不公平……”

“不公平？”召王冷冷道，“在家从父，你是朕的女儿，亦是朕的臣子，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召明娴急道：“可是父皇……”

“行啦，少说几句！”眼看小丫头又要炸毛，召王妃赶紧冲召王打个眼色，回头柔声安抚道，“娴儿，你爹爹他不是这么个意思，他只是一时生气，口不择言……”

“娘亲你不必再说了，孩儿都知道了。”召明娴咬了咬嘴唇，“所以孩儿五岁的时候没有开蒙，不是因为父王忘了，而是根本就因为我是女儿家，所以才根本没有这么一说，是不是？”

召王妃一懵，不禁苦笑道：“你这孩子，怎的这么较真？”

小丫头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所以娘亲你也是这么觉得了？女子无才方是德？”

召王妃努了努嘴唇，“这个……”

小丫头追问道：“是也不是？”

召王妃求助地看向召王。

召王咳嗽一声道：“不错，可你要读书，朕还不是由着你？读书明义，结果偏你习不到尊师重道，这个书读得全无用处，以后也不必再读。”

召王妃急道：“这也不必……”

召王道：“这件事她错就是错了。”

召明娴定定望着他，“孩儿并没做错什么。”

召王气极反笑，“还说不错？”

召王妃见状，生怕父女俩再吵起来，正要打圆场，召王却挥挥手制止了她，瞧着那不服气的小丫头，平和了些语气，继续说下去：“褚先生只说一句女子无才方是德，你却不知这句话原本另有上联，乃是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无’字作何解释，你可都知道？此处乃指莫将才学太放在心上，莫要恃才傲物，虽然有才，却不自炫其才，这才是德行。你不细思之，一知半解便断章取义，岂非冤枉死人？”

小丫头被他这番话说的一愣一愣，却也反思起来，神情之中倒是没再那般炸毛不服了。

召王趁热打铁，又道：“退一步讲，纵然你觉得褚先生所言有失偏颇，大可当面指出，虚心求教，你却只因这一句话，就扯碎褚先生视若珍宝的爱书，是不是过分了？今日朕要逐你宫人，你尚且拦住说不要迁怒，就事论事，你却自己迁怒于那本书，这还不算错吗？尊师重道，敬长爱幼，才是做人的本分，修书先修德，这都不知，又何必读书？”

小丫头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拧起眉头，不过倒是没再驳斥。

召王妃看小丫头有所动摇，连忙就坡下驴，“行了行了，孩子还小，你这么多大道理，她一时怎就听得明白？慢慢教就是，大些自然就懂了。”

召王瞧着默不作声的小丫头，说了这么一番，也觉疲累，便叹了口气，揉一揉眉心，“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召王妃还想留下来陪她，却被召王瞪了一眼，“还不走？”

召王妃本要反驳，但看召王一脸疲惫，便也没有多说，只轻轻摸一摸小丫头的头，低声再劝一句，叫她安心，便跟着出去了。

偌大宫殿里只剩下她一人，宫人想来被召王约束，也没有进来探看。小丫头呆坐了一阵，才起身把碎纸片都拢了过来，一张张拼起来，做得异常细致且认真。

也不知做了多久，颇觉有些腰酸背痛，便站起身来伸展手足，打个呵欠，才又坐下去继续拼纸片。

头顶上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有趣，有趣极了。”

小丫头惊诧抬头，却只瞧见华丽殿顶。她直着脖子望了半天，声音却倏忽在耳边响起，“看什么呢？老身在这呢。”

小丫头吓得一个哆嗦，扭头时只觉身边阵风掠过，再一定睛，才瞧见几案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一个人。

那婆婆作宫人打扮，盘腿坐在桌上，将手里端着的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放下，笑着望她，脸上皱纹密密细细，倒是和蔼可亲，“往哪儿瞧呢？老身在这儿呢。”

小丫头站起身来，强作镇定地打量这不速来客，“你是谁？哪个宫的？”

“我么？”那婆婆拾起一个白白的包子，递在嘴边咬了一大口，含糊笑着道，“你可以叫我包婆婆。”

召明娴瞧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包子，有些无言以对，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道：“你不是宫女吧？”

那婆婆笑了笑，低头瞧了瞧自己衣服，“你当老婆子是什么，那老婆子便是什么。”

召明娴稍稍无奈道：“不知……”说到一半便被那婆婆的突然的靠近吓得失言，“你做什么？！”

那婆婆身法如同鬼魅，竟然一刹便到面前，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心满意足道：“真可爱。”

召明娴从小到大何曾被人这样对待，但却偏偏闪避不得，眼睁睁瞧着那油乎乎的手凑过来，顿觉生无可恋，失声要叫，只是才张了张口，嘴里就被塞进一个肉包。肉汁四溢，芳香微烫，小丫头一时仅能唔唔地表示抗议，却发不出声，待要伸手去取，又不知那婆婆做了什么手脚，使得她双手都不似自己的，急切间竟抬不起来。

那婆婆却是笑嘻嘻地瞧着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晓得么，女娃娃？”

小丫头好不容易咽下包子，才觉双手能够动弹，立刻摸出块帕子擦了擦脸，皱眉望着那婆婆道：“婆婆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偷入宫里？”

“这些倒不紧要。”包婆婆笑道，“只你这小丫头给人骗了，我老人家看不过眼，才出来管上一管。”

“给人骗了？”召明娴奇道，“谁骗我了？”

包婆婆咬着包子，“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句，断章取义得多了，也就有了另一层意思。”

小丫头眨了眨眼，忽地笑起来，“婆婆是说这个？其实我知道的。”

包婆婆倒真奇了，“哦？你知道？”

召明娴点头道：“父皇虽然那么说，可我知道褚先生不是那个意思。他是真的觉得女儿家不该有才，但细想想，我确实也没有怎样用功，可是现在不同，现在我偏要他刮目相看。”

“有志气。”包婆婆举起油乎乎的手，向她比了个大拇指。

“不过我确实过分了些，所以我要把这本书拼起来，然后去道歉。”小丫头又沉沉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连母后都觉得这是件没有关系的事呢？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入学读书呢？如果是因为男女有别，大可设女子学堂，可为什么其他的贵家千金好像也没有入学，而只请人教书呢？婆婆，我真的想不明白。”

包婆婆微微吃惊地看着她，没想到这小小女娃竟有这般想法，沉吟一下道：“你想知道为什么？”

召明娴点头，目光恳切，“请婆婆赐教。”

包婆婆吃掉最后一只肉包，望着小丫头，忽然笑起来，“倒不用说赐教，这世上的道理啊，有的对有的错，有的十分无理取闹。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不如跟老婆子去个地方。”

“好啊。”召明娴欣然应承，看包婆婆就要就手擦在衣服上，赶紧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上去，“包婆婆，用这个吧。”

“多谢。”包婆婆接过帕子来擦了擦手，看小丫头的眼睛里只有探究好奇却无惧怕，不由一笑，“你就不怕老婆子是坏人？”

小丫头耸了耸肩，微微一笑，“婆婆武功这么好，要是坏人，明娴也阻止不了啊。”

“你这丫头倒真聪明。”包婆婆用完手帕顺手塞进怀里，站起身来，“不过现在还不成，须得三更半夜，才好办事。”

召明娴讶异地瞪大眼睛。

包婆婆呵呵一笑，指一指宫门，“那些丫头要进来了。”

召明娴转头去瞧，再回过头来时，休说包婆婆，连那一只空盘都已无影无踪。小丫头不禁张大了嘴，此时才松下一口气，又是惊叹又是钦羡。

若是我也有这样的本事，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