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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元亨平日就算狐假虎威,也不会搬弄是非,这独特的雪片糕只有别人带进司礼监,不可能是她偷盗得来,阿琅不为自己辩白,因为有人自会替她证明清白。

没有追究,也不给她机会亲尝一口,但是曹元亨没有令阿琅失望,他折返正是奉公孙怀之命,招呼她先行用晚膳。

“曹公公,督主尚未用晚饭,奴婢当真可以先吃么?”无论曹元亨是否真的奉了公孙怀的命令,既然进了宫,她就要多留一个心眼。

有人对你好是真的为你好,但也有人别有所图,尤其是从未相识之人。

“你也可以选择不吃。”曹元亨一贯嫌弃地瞅了她一眼,只是三菜一汤一碗白米饭已经摆上了桌。

与早上的粗茶淡饭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不禁感到奇怪。

而面对丰盛的菜品,阿琅最终选择相信自己的身体多于理智。宫里的膳食当真如民间传言,汇集了天底下最好的食材,也雇佣了天底下厨艺最好的厨子。

光是司礼监就可享受如此珍馐美味,坐在金銮宝殿上的天下之主岂不是要尝尽饕餮盛宴了?

“宫里的人,可真会享受。”阿琅有此感叹,不料曹元亨冷哼一声。

宫中除了各位主子,为奴为婢的人哪有机会真的吃上山珍海味,若能得权势,就另当别论了。像阿琅这样刚进宫的内侍,换作旁人,万不会有此特殊待遇。

只不过公孙怀让曹元亨多加照顾,他必当万死不辞。

“问那么多做什么,这可都是督主的一片心意,快吃!”说着,把一双竹筷塞进她手里,阿琅突感不适。

虽说这些饭菜不一定有毒,可好生喂养的目的是什么?她可不敢轻易相信东厂督主是知恩图报之人,她就是给他治了个头痛之症,便处处照拂有加,怕不是养好了身子骨,再抽取她的鲜血或什么部位来补阳气吧!

过去常听人说,宫里许多去势的人内心仍然渴望重振雄风,一旦手握大权,就会利用职权的便利,不惜一切寻求再生之法,甚至为此听信术士蛊惑,取男童的脑髓服用,造成杀戮无数。

空穴来风必有因,公孙怀此人因面白细腻而瞧不出实际年龄,坊间传言他已年过半百,阿琅尚未过问督主的年龄秘密,不知他是养颜有道,还是天生丽质。

若真如坊间传言,他已年过半百,相貌却如青年才俊,那就不得不怀疑他是否走了什么旁门左道……

“愣着做什么?怕下毒?”

阿琅摇头,又问:“曹公公,您说是督主把这么多好吃的留给我吃,督主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么?”

“这是自然。督主英明神武,心胸宽广,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人人敬重……”说起督主,曹元亨脸上自带光彩,情不自禁夸夸其谈。

实际上这些不过都是他的幻想,公孙怀此人心胸狭隘,不苟言笑,手段阴狠,人们巴结他,溜须拍马,全因有利所图,也为忌惮他的权势,不敢得罪。

因此坊间一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诋毁他的名誉,另一派人则对他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只是名垂青史难,遗臭万年易啊!

东厂和锦衣卫的臭名不相上下,提督东厂的公孙怀在民间的流言蜚语如那过江之鲫,数不胜数。阿琅听到的不过是凤毛麟角,可光凭这一角,就足以骇人听闻。

“你究竟还吃不吃了?”曹元亨见她扭扭捏捏像个姑娘,心里一顿窝火。

“吃!”阿琅提起筷子,端起饭碗,一鼓作气在曹元亨面前狼吞虎咽,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她没有太大能耐,姑且走一步算一步。

因阿琅吃相狼狈,曹元亨不忍再看,抖了抖衣袖转身就走。

曹元亨走后,阿琅也没有停下碗筷,指不定他还派人在暗处盯着她,她是个爱惜粮食的人,送来的菜品丁点不留,给足了公孙怀颜面。

她几乎吃撑了肚皮,无法行动,横躺在床上忽然又想到方才在前院遇见的内侍,起初以为他慌慌张张是偷拿了点心怕被人发现,可他身上挂着司礼监的牙牌,包裹糕点所用的巾帕上绣着精致的花纹,颜色极为秾艳,像是女子所用。

一个内侍拿着女子用的巾帕鬼鬼祟祟,他一定和那名给他糕点的女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了。

曹元亨并没有追问她糕点从何而来,想必心中早已有数。

这紫禁城里,果然到处藏着不可见人的秘密。

吃饱了容易犯困,她睡了大半天仍是没有睡够,她和身下的床褥混了个眼熟,两腿一伸便见周公去了。

她的睡相比吃相好很多,吃相是做给人看的,可睡相不同,对外界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她暴露了本性。她骨子里还是个有涵养的姑娘家,平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平缓而绵长地呼吸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可惜她睡着之后也没有了防范心,竟忘了锁门。

刚到月升之时,公孙怀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今晚不用彻夜批红。

有人想在朝堂上掀风浪,他先把风浪打回到始作俑者身上。内阁拟了票告发延祺宫的高美人买通内侍与宫外通信,检举她为高禄同党,应一同论罪。

高美人与高禄同宗同族,却不是嫡系一脉,只能算得上是远房表亲,高禄涉嫌谋反,一旦定罪,株连三族,但绝不包括已经入主后宫的高美人。

高美人从未与高禄有过交集,在这个节骨眼上告发,谁在从中作梗,公孙怀心中了然,他压下了内阁拟的票,并不打算提起朱笔。

这是大学士苏起用拟的票,他是内阁次辅,也是当今皇后的父亲。高美人固宠有方,苏皇后不及其万分之一。苏起用野心勃勃,不甘屈于次辅之位,原本想借助后宫之主是他女儿的优势夺取首辅之位,没想到屡次受挫,如今正好借着高禄谋反一案借题发挥,就算不能坐实罪名,也好挫一挫她的锐气。

公孙怀心眼再多,却对苏起用的手段嗤之以鼻,那些拿笔杆子的文官,肚里的肠子绕了不知多少个弯,剖开肚皮,到底有几根直肠子谁能说得清。

他不予理会,打发了一通,有些话还是得留到皇上和太后的面前说,在此之前,他心里还念着一个人儿,径直回来看看。

一眼看到她横躺在床上睡得深沉,而小桌上被她清空的碗碟也已收拾干净放置在食盒之中。她看似行为粗鄙,身上依旧流淌着尊贵的血液,范皇后对她的教导或许随着时过境迁她早已忘却,可养育她的那户人家似乎把她教养得算是得体。

宋兆安不负所托,把他们姐弟二人托付给了一户好人家。

“山……”一声梦呓,把公孙怀从十年前的往事中拉回到眼前,他垂了垂双目,视线落到她的脸上,嘴角处残留着一点几不可见的酱汁,他没有多想,从袖中抽出素黑的巾帕在她嘴角轻轻揩了揩。

睡得再沉,若有异物触碰,总归感到不适,阿琅正做着发财梦,躺在金山上,仰望穹顶,不知怎么,落下淅淅沥沥的细雨,雨丝如银针密密麻麻砸在她脸上,酥痒得跟猫儿一阵挠似的,她一下下抓痒,无济于事。

公孙怀以为她做着什么怪梦,人没有清醒,双手却半点不安分。

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的睡颜,一会儿安静得像只小猫,一会儿又跟猴儿似的,颇为有趣。

过去他只是惜薪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火者,满面尘灰,哪有资格接近贵主儿。

头一次离得主子近,还是因他犯了事儿。他因这副容貌尝尽了内侍们对他的屈辱,就连进宫送炭,也因少于定额被承乾宫的主位罚跪。

冰天雪地里,跪一个时辰尚且能忍,可若那位主子不发话,这条命多半是撑不下去的。鹅毛大雪盖在他瘦削的身上,不多时便活脱脱成了个雪人,天可怜见,让他在冻死之前遇见了范皇后。

承乾宫挨着坤宁宫,范皇后从景仁宫回坤宁宫时恰巧途经承乾宫外的长街,中宫之主悲天悯人,见此情状,不问缘由,先命人将他身上厚重的积雪除尽,再抬回坤宁宫,因施救及时,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范皇后救了他,却也因此与承乾宫主位刘贵妃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张。

回到惜薪司后,他便与后宫失去了联系。

倘若他当时多留些心眼,想尽方法留在范皇后身边,或许就能早一日察觉到王有吉与刘贵妃的阴谋,范皇后也不至于难产致死,更不会尸骨无存……

她的两个孩子,也不可能流落民间。

怪他当时的力量过于薄弱,无力对抗,只能靠几分小聪明偷梁换柱。范皇后身边的侍女与锦衣卫指挥佥事宋兆安里应外合,他想要趁此机会报恩,便答应当那张护送长公主逃出宫的盾牌,而刚出生不久的太子则由稳婆和皇后的贴身宫人乔装出宫。

他带长公主离开之时,坤宁宫的火势已经蔓延,引发了宫乱,一时之间,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计划和行踪,大火直到一场暴雨过后才逐渐熄灭,可华丽的宫殿付诸一炬,尸横遍地,面目全非。

范皇后产子,除坤宁宫内之人以外,无人知晓,只当是一尸两命,找到尸首的时候,确也见到了被动过手脚的范皇后的遗骸,至于长公主,另有同龄女童为主殉葬。

十年过去,这桩惊天秘案,知道的人所剩无几,公孙怀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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