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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儿清醒时,天暗了,她被那下三滥的蒙汗药足足迷晕了一整日,头皮痛得仿佛撕裂。

睁开眼,看见荧煌灯光笼罩着帐幔,昏昏幽幽,映着纱屉外摇曳的树影,不知是梦是真。屋子里隐约浮游着沉烟与龙脑的香气,夜深人静,花鸟已睡,身下的褥子干净柔软,越舒服,越衬得伤口发痛,浑身乏力。

“嘶。”她一动,眉尖紧蹙,骨头散架似的,想撑坐起身,胳膊也使不上劲儿。

“意儿?”赵庭梧歪在一把黄花梨的圈椅里,见她醒来,放下书册走到床前,弯着腰,拿灯照了照,低声又唤一遍:“意儿。”

她显然有些恍惚,猫一样的眼睛愣愣望着他,像是困惑,又像怀疑。

赵庭梧问:“怎么了,不认得我?”

“四叔?”嗓子也哑得厉害,意儿闭上眼,摇摇头,忧虑不已:“糟糕,我产生幻觉,被打傻了。”

赵庭梧失笑:“是啊,傻了可怎么办?”

意儿吃惊,再次看过去,直盯着他瞧,半晌才敢确认眼前的人:“四叔!”她喊着就要坐起来,可惜身上疼,到处都疼,于是龇牙咧嘴倒回枕头。

“别乱动。”赵庭梧皱眉:“药已经煎好了,我去给你拿。”

“我不喝,”意儿忙抓住他的袖子,阻止他走:“都是外伤,没什么大碍。四叔你怎么跑来了?我不是在旺良村吗?敏姐呢?阿照呢?还有田桑,她有没有逃出来?现在什么时辰?我这是在哪儿?”

赵庭梧见她气色苍白,一张鹅蛋脸像宣纸般,染着触目惊心的颜色,嘴角结痂,暗红,颧骨一块青紫,下颚还有鞭痕。

而她正费力地拽着他,青丝落在枕边,像是浓墨晕开。

赵庭梧眼帘低垂,先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解脱出来,然后默然把灯搁在香几上,另寻了张凳子,放在床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方才说道:“你在家里,在赵府内宅。”

啊?

意儿咋舌,抿着嘴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我怎么回来了?这是谁的屋子?”

赵庭梧愣了愣,神情有些许尴尬,但很快恢复镇定:“你的芷蘅院如今有别人住着,我带你回府时来不及多想,径直回我房间了。”

话音落下,他仍觉不妥,接着解释:“因为你昏迷不醒,又有外伤,我想快些找大夫给你医治。”

其实意儿性情疏阔,从来不拘小节,并不会多想什么,正如此刻她也毫不在意自己正躺在他的床上,只满心牵挂宋敏和阿照:“她们人呢?”

“在厢房。”赵庭梧将早上的事从头到尾细细的说与她听。

刘知县把欧阳氏等主犯押回衙门,当时意儿和宋敏昏着,毫无意识,赵庭梧将她们安置在马车里,那个田桑他原本不想搭理,但阿照坚持要把她带走,于是一并送回赵府,这会儿正在隔壁偏房躺着,不知醒没醒。

“家里人都来瞧过,你哥哥嫂嫂在这儿守了半日,掌灯后才走的。”

“我爹呢?”

“大哥不在府中,还不知道你回来。”

意儿失望地“哦”了声。

赵庭梧又道:“旺良村发生的事情我已清楚,此案涉及官员,刘炳昆无权拟罪,明日我会给巡抚都院写份公文,让他们把欧阳氏和张贵接到省里去审。”

意儿皱眉,胳膊撑着床榻缓缓支起身:“我的事倒在其次,旺良村有大量人□□易,罪行累累,刘炳昆与其狼狈为奸,必须严查。四叔你不用管,我自会向按察司呈文。”

赵庭梧微怔,没想到她说着说着,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他立刻制止:“你躺好,公文明日再写,何必急在一时?”

“可是……”

“你药还没喝,我去让人热一热。”

“……”

赵庭梧端药进来时,意儿还在想旺良村的事,原本一副正经模样,谁知看见那碗里黑乎乎的东西,立马闭上眼,转过头,假装看不到。

“这么大人了,还怕吃药。”

“不是怕,”她狡辩:“是讨厌。”

赵庭梧抬眸盯过去,她咧嘴笑笑:“四叔,我肚子好饿,能不能先吃点儿东西?胃里空的,喝药怕吐。”

于是他又出门,走到廊下唤来周升,交代几句,回到内屋。

意儿就着光线查看手腕勒痕,有破皮的地方,她低头吹吹,像只顺毛的小狗。

那碗药她定是不会喝的了,赵庭梧倒了杯茶:“渴不渴?”

她忙接过,咕噜咕噜往嘴里灌。

“对了,芷蘅院如今谁住着?”

“好像是你嫂嫂的亲戚。”赵庭梧问:“想搬回去吗?”

意儿摆手:“我住哪儿都行,就是惦记院子里那棵柿子树,得空了想去看看。”

赵庭梧明白她的心思,随口“嗯”了声:“我陪你。”

话音落下,意儿看过来,他若无其事地说:“府里修缮过,与从前大不一样,我回来几日还没习惯。”

“真的吗?”意儿打量四下摆设:“我瞧这屋子也陌生的很,是你以前住的芝兰斋吗?”

他说是。

意儿就叹气:“我果然好多年没回家了。”

正说着,有人掀开湘帘进来,却是阿照。

“阿弥陀佛,我的祖宗你可算醒了。”

意儿一看见她,不知怎么,心潮起伏,鼻子发酸,眼泪直往下掉:“你死哪儿去了,怎么才来?”她问得委屈,还不忘告状:“昨晚你刚走我就被打了,你看这里,这里,可疼死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挨过耳光呢,就算我爹也没拿鞭子抽过我……”说着说着,哇哇大哭。

赵庭梧看得哭笑不得,心想她毕竟是个县官,怎么只在人前威风凛凛,私下跟个小孩似的,说出去也没人信。

“他奶奶的,居然把你打成这副鬼样?”阿照掏出两只小玻璃瓶:“方才宋先生和田桑敷完药,已经睡了,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瞧瞧身上还有多少伤。”

紧接着赵庭梧就看见意儿薄薄的肩膀被剥了出来,他愣住,匆忙别开脸,僵着身子,提脚离开。

意儿被阿照吓一大跳,猛地抓紧衣裳,慌张望去,见赵庭梧已经走了,这才松一口气。

“林、阿、照!”她咬牙切齿:“你下次好歹把帐子放下给我遮一遮,我好歹是个女的!”

“这不是没别人吗?”

“方才我四叔在呢,他不是人?”

还是个男人。

“哦,”阿照不懂男女大防,向来坐卧不避:“没留意他,再说我在这儿挡着,能看见啥?你赶紧把衣裳脱了,伺候完你我好睡觉,困得紧。”

意儿一边数落她,一边宽衣解带,脱得只剩肚兜和小裤,趴到枕头上。

阿照摆弄棉纱,说:“这两瓶外伤药好像还是宏大人给的。”

意儿轻轻“嗯”了声:“他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阿照笑:“哟,相思病犯了?”

“去。”意儿啐她一口,忽想起什么,小声嘀咕:“宏煜若在,定会给我出气。”

“赵庭梧也替你出气了,”阿照说:“那三个男的,一个被他所杀,另外两个手也给废了,当时我都吓一跳,真看不出他如此心狠手辣。”

意儿闻言愣住:“什么?谁被他杀了?”

“张伏啊,就是跟着张贵一起运你们出村的男人。”

意儿依然不解:“四叔为何杀他?”

阿照思忖:“当时情况混乱,赵庭梧说,是为自保反杀他,但我觉得其实是为了你。”

“我?”

“嗯,我看见张伏摸你的脸,赵庭梧应该也看见了,许是过于气愤,丧失理智吧。”

意儿呆住,方才和赵庭梧聊了那么久,他压根儿没告诉她这些。

“不过,当时他那副样子可不像叔叔对侄女,”阿照似笑非笑:“要不说是你四叔,我还当他钟情于你呢。”

意儿咧咧嘴:“别胡说八道,我和四叔从小就很要好,这几年虽生疏了,但情分总归还在的。”

阿照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瞥她,哼了两声。

抹完药,夜已深,廊下走过一个人影,停在门外问:“二小姐歇了吗?”

意儿听出周升的声音:“什么事?”

“四爷命我给小姐送夜宵。”

意儿险些忘记这茬:“进来吧。”

说罢,两个丫鬟捧着大红漆盒进屋,来到桌前,打开盒盖,将里边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出来。

周升仍立在门外回话:“都是邀月楼的招牌,小姐以前最爱吃的,炒蛤蜊,酒蟹,莲花鸭签,鹿脯,还买了冰雪凉水和酸梅汤。”

意儿两眼放光,直咽口水。

阿照有意无意道:“连宏煜也未必如此体贴,我说什么来着,想不让人误会都难。”

意儿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只嗔道:“不许说小煜哥坏话。”

周升还在外头滔滔不绝:“小姐一日未曾进食,原该用些清淡的,可四爷说,若当真端着白粥小菜回来,小姐肯定生气,还不如让您吃得高兴些。”

此话深谙意儿秉性,她自然高兴。

周升和丫鬟们下去,阿照右手托腮,眼巴巴瞅着馋嘴猫:“我记得赵庭梧并非你亲叔叔。”

“那又如何?”意儿提醒:“你可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这个。”

“为啥?”

“他因为养子的身份,曾在府里受过不少冷眼,我怕勾起他的伤心事,更怕他多心,以为我要疏远他。”

阿照觉得,她们讲的不是一件事。

意儿毫无察觉:“虽说四叔并非太爷的亲生子,但在我眼里,他和二叔三叔是一样的,大家都是赵家的子孙,没什么不同。”

阿照问:“你果真这么想?”

意儿思忖片刻,不知怎么笑起来:“好吧,告诉你一个秘密,虽然名分上四叔是长辈,但我私心里却拿当他哥哥。你知道赵玺有多娘,怂包,又爱哭,做我弟弟还差不多。四叔就不同了,他既稳重自持,又不摆长辈架子,符合我对兄长所有的期待。”

阿照懂了:“说来说去,他只能是亲人。”

意儿怪道:“不然呢?”

阿照撇嘴没做声。她想起今早离开旺良村,赵庭梧抱着意儿坐在马车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搂着她,低头看她。阿照驾车,随意的往里扫了一眼,恍惚间还以为赵庭梧是宏煜。

那种神情,那种微妙,用在爱侣之间合情合理,但若发生在叔侄身上,只叫人心惊肉跳,不敢细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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