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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教?

尹桑揪着手上的布料,轻飘飘说:“沈家家训,向来是你犯得多,我是没挨抄过的。”

即使她犯了,也不会被罚抄,家训也有姓氏,它姓沈,而她姓尹。

沈峯说:“以后我指的家教,仅只我们家。”

“我们家?”

“我,和你,”他目光直直看她,揪着她的眼珠子一般,“当然以后还会有别人。”

她像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开口,声音很低,“两个人,那叫契约。”

沈峯说:“随你怎么称呼。”

“说吧。”她说。

如此好商量他倒一时反应不过来了,尹桑很不耐烦,“不是要上家教吗,上啊?”

......

她越好商量,就越证明她完全不当回事。

沈峯说:“第一点,出门报备,行程上你绝对自由,但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去,交通方式是什么,都有必要交代。”

尹桑听了个笑话,“凭什么?”

“凭我是你丈夫!”他已强调太多遍。

“是,你是,我没否认,要给你脑门上盖个戳么?”

她态度很明显,既不在意,也不友好,同意的话里却带着嘲讽。

沈峯听她轻飘飘的语气,咽了口气,偏过脸无奈点头,才回头说:“认真一点。”

尹桑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就知道他也不耐烦,那这是做什么?

“丈夫也不意味着你能够牵制我,我要去哪是我自己的事,这么些年都这样,权利义务都是相互的,何况我们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夫妻权利义务,作为妻子,我的义务就是和你上床而我自认为我表现优秀,所以恕我直言,你的要求,非常无理!”

说着说着她的声调开始拔高,面目通红,大概是愤怒,让她整个头部细胞都在震动。

沈峯扶额,等着她下一步的反应。

尹桑喘着粗气,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没有焦距。

车厢里静下来,半晌,尹桑胸口起伏的频率降下来,睫毛忽闪忽闪,她吐出一口气,很轻,如果不看腹腔,看不出来。

她忽然弯起嘴角,眼神深了些,歪着脑袋看他,他没反应,她又凑近了些,扯了扯他的领带,“要不,家教,换一种方式?”

沈峯专注地看着她每一个表情。

她咬了咬嘴唇,另一边手往下探,他淡淡说:“小心手。”

她讪讪收回。

他盯着她的眼睛,拿下她扯领带的手,握在掌心里。

她从平静到愤怒再到妥协,只用了短短两分钟。车外的光线移动还没有半分,车里的气压,已经经历了一次完整的起伏。

沈峯说:“尹桑,你该有已婚女性的样子。”

“是。”

“外出报备,非常基本。”

“是。”

“权利义务是相互的没错,夫妻之间也是如此,如果你乐意知道,我每天的行程林子都会拷贝给你。”

“算了。”

“行,那你记得......”

“沈峯,我看你是发烧糊涂了吧,走,带你看医婆。”

“......”

她说完就下车,还弯腰冲他挑眉,“带你猎猎奇,下车。”

沈峯无法形容他现在的心情,拼命按捺着掐死她的冲动。

她就这么理解“夫妻义务”这个词?

和他有一段称之为夫妻的关系,就这么让她为难?

她已经走在前头,没回头。

沈峯两手狠狠拍在方向盘上,泄愤过后,还是跟上尹桑。

医婆的药馆子,也在山腰上,和尹桑奶奶家是两个方向。

医馆有两层,上下两个门,门两边有两根立柱,上头雕刻着图腾,涂上红红绿绿的颜色,色彩感很有视觉冲击力,凑近了看图案有些骇人。

他们敲楼下的门。

门梁上挂着牛头,牛毛鲜亮,牛角结实,牛眼都还是澄澈的,像活物,却显然是死物。

见沈峯盯着牛头瞧,尹桑说:“这是真牛,不是工艺品。”

“是有独特的保存技巧了。”

“当然,”尹桑说,“想知道?”

“实不相瞒,好奇。”

“山人自有妙计。”

“......”

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医婆看到沈峯,眼神疑惑,尹桑说了句什么,苗话,沈峯没听懂。医婆这才让开身,让二人进门。

苗药沈峯有所涉猎,因为老爷子一直在扶持一些苗药企业,退休后的工资大半用在投资苗药,所以他也打听了一些消息。

苗家医药世代相传,已有三四千年历史,大众对苗族的印象是神秘,苗药更甚,皆传“千年苗医,万年苗药”,以形容其神奇,苗族民间对本族医学,则有“无毒不生病,无毒不治病”的论调,苗药和毒密不可分,也让苗药,即引人好奇,又令人畏惧。

市面上能购买到的苗药,多是些茶汤类药物,养生法子居多,别的,听闻都不外传。像今天尹桑这样,伤得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但她敷过药,就没见疼,手指能动,说明不是麻醉。

一进屋,沈峯就看见许多酱缸,大大小小堆在墙根,墙面上许多动物躯体,和门口的牛头一样,看着像活物,实际上都是死物。

屋子中央也有灶,下边生火,几根柴,火不大,三角铁架上,放着一口锅,小孔冲出白气,里头有液体汩汩作响。

有点文火慢炖的意思。

灶上方,挂着几条蛇,已经被腊干,黑漆漆的,只能凭形状辨认。

尹桑撞撞沈峯的胳膊,“吓傻了?”

他皱眉低头看她狡黠的眼,“嗯,能治么?”

“世间唯有蠢,无药可解。”

医婆一直在一个大号酱缸前捞着东西,捞好了叫沈峯,“小伙子,帮我盖上。”

沈峯看一眼尹桑,走过去,端起厚重的盖子,严丝合缝盖上了,刚阖上,里头就有东西顶撞着盖子,“当当”响。

医婆把大锅取下,换小锅,把捞来的东西搁锅里,沈峯这回看清楚了,是几只虫子,他不认得,只觉得形状怪异。

医婆对尹桑说:“去里头,拜你外婆,不要出来。”

尹桑刚阖上门,沈峯就抬眼,看着医婆,她的眼睛澄澈,没有老年人常见的浊白,忽略她皱巴的皮肤,她的眼,很年轻。

他知道她有话跟他说。医婆对上他的眼睛,笑了一下,“小伙子,坐。”

两人坐在灶边,边看火边聊。

医婆小时候没读书,很早就外出过工,讲得一嘴普通话,有赖好记性,现在沟通都没问题。

她说:“阿桑说你是尹家的女婿,那便是认你,她认,我就不为难你,你把这个喝了。”

灶上的小锅,刚开,虫子已经不见,只有一滩黑水。

很烫,味道也不好闻,好在量不多,沈峯晃着碗晾了晾,一口饮尽。入口质感丝滑,微苦,回甘,有米酒的香气,过了会儿,嗓子里清清凉凉。

医婆笑了,“这是给你灌桃花蛊,虫子在你体内,就这么待着了,管得住它的,只有桑桑,你这辈子,就攥在她手心里了,要是背弃,就要绞腹而死,你害怕吗?”

沈峯面不改色,没有正面回答,说:“既来之则安之。”

不去理会真与假,也不畏惧,这个意思。

不下蛊,也是如此下场了,多一重又怎样。这辈子,不是已经被攥在她手里了么?

“桑桑嫁人匆忙,我没得到消息,可怜她连一个给她把关的家人都没有,伊妹哪有那精神气儿,尹婆子走得早,这事现在就落我头上,你明白了么?”

沈峯说:“希望没让您失望。”

“今天这些事,我只同你说,你记住了,就该知道,要怎么做。”

他点头,只一下,眼神就够沉。

“我与尹鬼婆认识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

医婆在外头打工并不顺利,过年的时候就收拾包袱回家了。在家里更没有出路,除了务农就是刺绣,她是有些不甘的。某天在山里造林,遇上了尹鬼婆。

她在除草,感觉腿肚被咬了一下,往后看,就见到了尹鬼婆。手里掐着一只烂步腾(音译,苗山某种毒蛇),尾巴正绞着胳膊,她吓得瞪大了眼。

附近的山头都是归属寨子的,眼前的尹鬼婆,她没见过,是生面孔。

尹鬼婆把蛇三两下塞进酱缸,扔进背后的竹筐里。用镰刀割下一缕长发,绑在她腿肚上方,然后给她吸走毒液,又在竹筐里翻找,扯出一节树根,扒开了就嚼,嚼碎了敷在伤口处,再用大叶片罩住,扯边上的蒲草绑住。

她怔怔看着,尹鬼婆忙完,也不说话,背上竹筐就走了,四处看,像在寻觅什么。

后来她就勤上山,时常碰到尹鬼婆,她一直跟着她,最后终于求得,她教她医术。尹鬼婆教她医术,她把外面的世界,讲给尹鬼婆听。

她也慢慢知道,尹鬼婆是山坳里,生苗寨子里的人,还是鬼婆的后人,但她不怕,她甚至说要教她下蛊,而她胆小,没敢求教。

后来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人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

她在自己的寨子里开起了药馆子,别人问起师傅,她只说是高人。她时常打听尹鬼婆的消息,知道她因为与外界交往,完全被寨子孤立。

知道她有一个外孙女,叫尹桑。女儿女婿不知所踪。

一直到她死,也只有尹桑为她送终。

“当时我偷偷,翻过山坳,到了生苗寨子里,却也只见到尸体了,”医婆说,“寨子里没人肯去帮忙,桑桑按照尹鬼婆临终所托,用虫油,浇湿遗体,点了火,她都没有哭。”

她就看着火苗吞噬尹鬼婆扭曲的脸。

沈峯好像看到了火光里,尹桑稚嫩的脸,和固执坚毅的眼神。

“后来呢?”他问,声音有些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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