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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还在梦中的里正娘子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她用力推了推身边的男人,奈何她当家的昨儿喝的有点多,嘴里只含混嘟囔了句啥,翻了个身又睡了。
里正娘子无法,只得没好气地高声道“谁呀?大雪寒天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一边不情不愿地披衣起身。
开了门,但见外头那漫天飞雪仍旧搓绵扯絮地下着,满眼的素白,门口雪地里站着个十八九岁有些面生的小娘子。
这么冷的天,这小娘子身上竟只穿了件缀着补丁的粗布单衣,包头巾也没戴一个,落了满头满身的雪。她嘴唇冻得发青,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丁点血色,却越发衬得她乌发如云,黛眉如画,一双杏核眼又黑又大。
是个美人啊。
里正娘子怔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个漂亮的小娘子是谁——村里最没出息的烂赌鬼赵二的老婆,一个逃荒逃到她们村的外来孤女。
除了去年赵二成亲那天,里正娘子勉为其难地过去吃了一杯素酒之外,她与这位外来户并无来往,而这位小娘子也极少出来走动,故而乍然一见竟没认出来。
这一大早的,天都还没亮呢,这素无往来的小娘子忽然独自登门,所为何来?里正娘子心里疑惑,脸上却是笑嘻嘻的打着招呼:
“哟,这不是赵二家里的吗?这大雪的天你这是……”
她的目光往小娘子怀里溜了溜——这是有啥等不了的急事,这样的鬼天气居然抱着孩子就出来了?看她穿得那么单薄,倒是里三层外三层把娃娃裹得挺厚实……
里正娘子正暗自纳闷,忽然想起昨晚上自家男人说的那些个醉话。醉话嘛她自然是没放在心上的,可现在突然见赵家这小媳妇上了门,她心里由不得就有些突突——难不成昨儿她男人说的不是醉话,竟是真的不成?!
里正娘子这么一愣怔的功夫,春娘已向她深深地福了下去,口中恭敬地叫了声“婶子”,又道:“我叔还没起来么?””
声音低柔清婉,天生一副好嗓音。
“啊?啊对……是的呢!老东西昨晚上多喝了几杯……你找他有事啊?”
不知怎的,里正娘子的神情忽有些不大自然起来。
春娘将攥在手里的一纸文书递到里正娘子面前,垂了眼帘道:“想来婶子已经知道了吧?昨儿我男人把我典给别家了。这上面按着我叔的手印呢,我叔是保人。”
顿了顿,继续缓缓道:“我那狠心的男人现也在家醉着呢,看来昨儿事成了以后是和我叔一处吃的酒。”
里正娘子平日看着丈夫办些乡人们家私田亩上的事,也些微识得几个字,这时瞥见春娘递过来的典妻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订银五两已付,余者五十五两待赵阮氏进宅后付讫”的字样,又见上面有丈夫亲笔写下的自己的名字,还印了通红的手印……”
她脸上的神色越发不自然起来,同情也不是,撇清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冷脸更不是,迸了半日方干咳一声,讪讪道:
“……那什么,你瞧这事闹的!赵二这狗东西真是穷疯了呀,连自家老婆都下得去手!如今这狗东西把人家定银都收了,你说这还怎么弄?……我家老头子也是,天天被人缠着干这些费力不讨好的破事,搭人搭功夫还得搭着名声,也是难哪……”
春娘收回手,抬头看着里正娘子,淡淡道:
“我并没有怪我叔的意思,婶子不必急着分辨。况我不过是个乡下妇道人家,两眼一抹黑,这白纸黑字落定了的事,我也没有本事不依。”
里正娘子听这小媳妇并不是上门来闹的意思,顿时放下心来,却添了两分过意不去,忙上前亲热地揽了春娘的肩膀道:
“那你这一大早过来是……?来来咱进屋说话,外头怪冷的别冻坏了孩子……”
春娘不着痕迹地脱开她的手,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叔还没起来,我就不进去了。我过来是想跟我叔说一声:既已定下我今天就得去那萧家,左右是躲不了的,不如现在就去罢。
我脚程慢,先走一步,在镇上的张记棺材铺等着我叔。赵二醉死在家了,也不必等他,就让我叔领着我去那萧家就好。”
里正娘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她见春娘说得这般平静,人又生得这般温柔单弱,竟是连句撒泼的村话都不会说的样子,心里倒真升起了些许愧疚之感,忙点头道:
“成,我一会就跟我当家的说!那什么,你穿的也太单薄了,等我进去给你拿件棉袄你再走……”
她刚要转身,春娘已一把拽住了她,静静道:
“棉袄就不必了。我走以后,我这苦命的孩子就托付给婶子了,拜托婶子照看他几年,待我回来定会报答婶子的大恩大德!”
说着,立刻便跪在雪地里向里正娘子连磕了三个头,起身将怀里的孩子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上,转身便走。
里正娘子一时没回过神来。待她反应过来,急得一蹦三尺高,嘴里高喊着:“你这是啥意思?我凭啥替你照看孩子?!喂喂你别走!你给我回来……”
春娘只管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前疾走,遥遥抛下一句:“婶子若不管,就叫我叔问问那萧家人同意我把润儿也带过去吗?若是不叫我带,润儿在他爹手里也是没有活路的。润儿若是没了,我便也去跳河!
我娘俩的命如今都在婶子手上,婶子想怎么处置我这可怜的孩子,都随你罢!”
里正娘子四十岁的小脚妇人,又胖,怀里又抱个大胖小子,哪里撵得上人去?追了几丈路就累得呼哧气喘,眼瞅着春娘的背影已去得远了,由不得又气又急跳脚咒骂,恨不得把孩子直接撂在雪地里算了。
偏这时候孩子醒了,也不哭闹,只吭哧吭哧把小脑袋往里正娘子怀里拱。
里正娘子咬着牙骂道:“你这小短命鬼,这是找奶吃呢?老娘的奶还喂我四妮儿哩,轮得上你?饿死你个小兔崽子!”
骂归骂,当她低头一瞅见襁褓里小兔崽子那双乌溜溜转来转去的大眼睛时,不知怎的骂声就停住了;待到再向下瞅到孩子的大腿根儿那处时,不知不觉竟有些挪不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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