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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山芙站在离韩昼六尺远的地方,浑身都是戒备。
她道:“韩公子,你方才所说的那位女子,就是才被令尊定了罪的齐怜雪吧。”
韩昼还不知道秦山芙已在心中百转千回将他嫌弃了个透,兀自干笑两声:“咳咳,果然还是瞒不住秦姑娘。”
秦山芙懒得陪他嬉皮笑脸,冷淡道:“那齐怜雪犯了杀人的大罪,已被收监看押,韩公子今日找我来问毁谤一事,有何意图?照《大宪律》的规定,毁谤也只是赔些银钱罢了,莫不成韩公子缺这几两银子?”
“不不,当然不是。”韩昼连忙摆手,“我只是——”
“那韩公子不为赔偿,今日来我这,就是寻我开心了?”
韩昼再也坐不住了,忙站起身弯腰赔笑:“韩某怎敢,姑娘误会了。”
秦山芙仍怀疑地觑着他,韩昼急忙解释:“韩某今日前来,只是想结识姑娘,与姑娘交个朋友。姑娘有所不知,那日堂审韩某就在堂外,姑娘在公堂之上一番雄辩,令在下好生佩服,家父回家也对姑娘的聪慧和气节赞不绝口。”
秦山芙权当他的恭维当耳旁风,冷冷回道:“多谢。”
眼见面前的女子对那一连串的漂亮话丝毫不为所动,韩昼终于意识到,她是真的不待见自己。他苦恼地拿扇子敲着脑门,思来想去,意识到症结还是出在齐怜雪身上。
“唉,我知姑娘为何对我如此戒备。实不相瞒,我与那齐怜雪真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纯属误会一场。话说当日——”
“且慢。”
秦山芙越听越不知所云。他干嘛跟她解释与齐怜雪的关系?她根本不care好不好!
“韩公子实在不用为我费这般口舌。”秦山芙皮笑肉不笑:“如果公子不是委托我处理这桩官司,你与齐怜雪的那些事,我是一点也不想听的。”
韩昼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原来她刚才问他那些事,是以为能做他生意?他还以为她是看他气度不凡,也愿意结识他与他闲聊两句呢!
别看眼前的姑娘身材娇小,容貌娇妍,没想到翻脸比那翻书还快。韩昼被秦山芙冷冰冰的态度弄得有点下不来台,正想辩白两句,不想门外突然传来两个男人你死我活的争吵声。
“——赵三祥,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的无赖?我那二十两银子少说也能买亩良田,借给你家这都三年了,回回推脱,一分不还,我还没找你算这些时间的利息钱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借钱确实事出有因,但这么多年下来,你刘二喜家哪回到我家买酒,我不是给你们算一半的银钱?这么长时间攒着下来也够本了!”
“你倒是还记得你家有间酒坊,你家那酒稀得跟白水似的,还好意思在这卖人情?与其铁公鸡拔毛似地贱价卖我,倒不如痛快点,直接将那酒坊盘给我得了!”
“盘给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秦山芙往外一探,发现竟是一条街的两家街坊,隔着大街就吵得脸红脖子粗。
两个男人丝毫不顾及体面,吵得一条街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饶有兴致地观望。两人争了许久,但最终也没争出个结果来。吵到最后,要钱的刘二喜咬牙一跺脚,嚷嚷着要找韩知县评理。
秦山芙一听就来精神了,这不就是摆在眼前的案源么!
她跃跃欲试上前搭话,想问刘二喜需不需她提供法律服务,没成想那要钱的刘二喜扭头就气冲冲地钻回家中,将门甩了个震天响。
秦山芙只好无奈停下了脚步。
然而跑了个潜在原告,不是还有个潜在被告么?
秦山芙当即调转方向,向还没来得及回去的赵三祥见了个礼:“赵掌柜。”
赵三祥步子一顿,这不是秦稳婆家的闺女么?
秦家闺女是个没主见的,年纪轻轻没了爹娘,又被饿狼似的齐家追着欺负,成天哭哭啼啼,逢人就说自己活不成了。街坊里的人给她出了不少主意,但这小妮子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时间久了大家都不爱跟她说话。
可他又听前段时间这小女子突然转了性,竟在公堂之上把齐家一家辩得颜面扫地,让齐府至今大门紧闭,不敢露面。赵三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子,见她红唇齿白,眉眼神采照人,整个人的气质确实是与先前大不相同。
可赵三祥眼下实在没闲心,懒得跟她搭话,没好气道:“有事吗?”
秦山芙不在意他的恶声恶气,笑道:“方才听了一耳朵您和刘当家的争执,似是银钱借贷的纠纷,您看……有需要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么?”
赵三祥狐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通,嗤笑一声:“你?帮我的忙?你给我钱?”
秦山芙维持面上的笑意,“赵掌柜,我家底薄,给不了您银子。但我刚才不是听那刘当家说,他想见官么?赵掌柜,这笔债一旦过了官府的明路,可就不是您的私事了,届时就算您将银子吞到肚子里,官府的人也能将让您重新吐出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三祥闻言沉默了。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他冷静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本朝对那些借债不还的老赖从不袒护,大刑在后头逼着,有钱出钱,有物卖物,钱财和物件要都没有,那就乖乖填人口。
当时跟刘二喜话赶话地吵着,他没真当回事,眼下被秦山芙这个小妮子这么一说,心就不自觉悬了起来。
“这……你跟我说这些,你又有什么办法?”
秦山芙笑道:“自然是有应对的法子,才会找您搭话呀。”
“哦?”赵三祥好奇地探头。
“我且问您,您借这笔银子的时候,可是打了欠条?”
“这是自然,刘二喜那人最是较真,从不借糊涂钱。”
“好。那么欠条上,借钱的那一方,写的是谁的名字?”
“写的是我儿的名字。唉,提起这事就戳心窝子。“
赵三祥重重叹口气。
“我儿子当年出息,中了举后进京赶考,但家里的现银刚好全折进酒铺了,为了周转,我儿子找刘二喜借了点盘缠。可惜……唉,我儿进京没多久就殁了,我这酒铺又没个样子,所以一直凑不出钱还给刘家。”
秦山芙点点头,“我懂了。其实依我看,您抵死不认这账就行了,而且不认的理由,怕是连韩知县都挑不出毛病来。”
赵三祥眨巴着眼睛:“什么理由?”
“自然是拿欠条说事,这欠条压根没您的名字呀。”秦山芙理直气壮。
赵三祥却很心虚:“可这、这……这是我儿的债啊,父债子偿,子债父偿,岂不是天经地义?”
秦山芙不认同地摇摇头:“天是什么?地是什么?这规矩难道还能大得过《大宪律》的明文规定?这律法上只说了借钱人还钱,可没说借钱人的爹也得跟着还钱。”
“这……”
“那我再问您,您这儿子,成家了不成?”
“倒是成家了,成家时还给盖了一间屋子。”
“这不就是了。您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就算还债,也得是从他自己手里的钱想办法,又不是那懵懂无知的稚童,还想一丁点责任不担?”
“可、可我儿不是……”
“这就更好办了,《大宪律》写明了的,借债人若身亡,则债销。”
赵三祥一愣,慢慢地,开始双眼放光。
“妙啊!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翻律书呢!没想到还有这种规定!”
“这律法里的机巧多着呢。”秦山芙笑意盈盈,“怎样,赵掌柜,如果他日刘当家给衙门递状子要你对簿公堂,您能否聘我做您的讼师,让我替您去到公堂上辩上一辩?”
赵三祥抿了抿嘴:“这……要钱不?”
秦山芙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要钱,她废这般口舌作甚?普通人家一辈子能遇几次官司?她这门生意吃的就是过路客,一刀宰透才合算。
但是第一单案子不好漫天要价,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是最重要的。她得借这个案子再好好表现一次,让大家以后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秦讼师帮忙。
秦山芙敛了敛笑意,露出点苦相道:“赵掌柜,您看我一个弱女子,刚刚独立门户,生存也是不易,仗着对律法熟悉些,前几日又有过堂审的经验,所以就想当个讼师糊口。您这桩事,银钱咱们好商量。一吊钱,您看是否可行?”
秦山芙卖完惨再卖好,赵三祥一听她这么说,琢磨了一下:“行吧,就按你说的办吧。”
秦山芙起身笑道:“那我就等赵掌柜您的消息了,如果刘当家去递状子,您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说,好说。”
赵三祥连声答应,末了赶回家中找自家媳妇说道这事了。
这厢秦山芙刚转身准备回自己的铺子,竟见韩昼还立在门口,未曾离开。
而且这个娇气包生怕被晒到,就堪堪立在门槛内伸长脖子巴望她,一旦碰着点阳光,就立刻缩回阴凉处,好像那日头是盆碰不得的炭火似的。
秦山芙诧异地打量他一眼,然后目不斜视走过他身边。韩昼连忙跟上。
“秦姑娘可是要帮那赵三祥打官司?恕我直言,那赵三祥可不是什么好人。”
秦山芙闻言脚步一顿,转身望他:“韩公子,一个人是不是好人,那是令尊这个知县大人该断的事。我一个小小讼师,不怕你笑话,只认钱,不认人。”
韩昼一愣,吃惊道,“那照秦姑娘这么说,如果是那恶贯满盈的凶犯,只要给钱,姑娘也会为其出头?”
秦山芙依旧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只要钱给够,又有何不可?”
韩昼呆了呆,竟一时无言以对了。
眼前的年轻女子根本懒得搭理他,一边敷衍似地回他话,一边整理架子上的书本。韩昼干站了一会,忽然觉得没了趣味。
那日见她公堂之上义正辞严,挺直腰板历数歹人罪行,条理分明,气势磅礴,令他着实另眼相看。
可惜,他曾以为她一身铮铮侠骨,不想也是那些见钱眼开的流俗之辈,全然不值得他今日特意拜访。
“我当姑娘是立志惩恶扬善的高洁傲岸之人,不想……”韩昼笑了一下,甩开扇子扭头就走,“姑娘好自为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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