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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有时候,真地可以将一个人变成神经病。前一刻,还是嘴角微扬,心情甚好,而下一刻,却是眼眶湿润,痛彻肺腑,最后又寒冷若冰,冻彻骨髓。
而箫博安,似乎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写照。自那日他气若游丝地被长生从阎王爷手中抢了回来,他就一直缠绵在病榻之上。足足养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身体渐渐康复,他的情绪却变得阴晴不定,根本让人琢磨不透。
就比如他明明很喜欢小雀儿那小娃娃,可是一个转身,就掐断了这份喜欢,拒绝再跟这个孩子有任何的牵连,心肠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似乎他心中所有的柔软,都跟着林芝县主一起,消失不见。
文轩在心底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跟在主子身后,慢步走出了箫府大门。
约莫是不喜欢人们的指指点点,箫博安戴了一顶黑色的幕离,遮挡住了他一头灰白的发丝。街道上依旧热闹喧天,人影憧憧,两个多月没有踏出家门的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多年前,与小舞出门逛街的那一幕场景,突然从记忆的最深处蹦跶出来,将他吓了一大跳。
想着那时候她顶着一张蜡黄的麻子脸,扮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厮,从街头吃到街尾的贪吃鬼形象,想着她一拳砸死一匹疯马将他从马蹄下救出来的壮举,想着她浴血焚身地杀光一众弓箭手的壮烈,他的嘴角不约微微弯起。
最美的时光,像是珍藏的烈酒一般,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地醇厚,愈加地让人怀念,同时愈加让人伤感。
心思的繁复起伏,并没有影响箫博安前行的步伐。他随着人流,慢慢地走着,在晚霞将天边涂抹得姹紫嫣红时,他来到了食味斋的门口。
临近傍晚,前来食味斋用膳的人,亦是人满为患。在一名小二的引导之下,沿着盘旋的木质楼梯缓步向上,一主一仆来到了一个环境优美布置典雅的包房。
箫博安取下那顶黑色幕离,转过木质雕花的屏风,慢慢地放缓了脚步。
在临湖的窗边,一个身着紫色锦袍的青年男子,正侧头打量着他。此人有一双梦幻般的桃花眼,眼尾稍向上翘,瞳仁中黑白并不分明,眼神似醉非醉,有点朦胧而奇妙,正是晋明帝——司马绍。
“微臣,参见陛下。”箫博安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然后,缓缓叩首到地,稽留多时,保持着手在膝前,头在手后的姿势。
身后的文轩,也跟着跪倒在地,行稽首大礼。
“博安,”司马绍从座位上起身,急走几步,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双略带惊奇的眼睛,打量着他如秋霜一般的头发,嘴里连连说道,“你这是怎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前去为你诊治的太医回宫禀报时说:你不仅深受重伤命悬一线,而且未老先衰,满头白发。朕听了,心中实在忧心。现在看来,这身上的伤是好了,可这心上的伤————?”他话语微顿,面上流露出一抹担忧之色。
但随即,这一抹担忧,迅速地转变成好奇,甚至八卦,他眨着一双略带迷离,满眼风流的桃花眼,像是好奇宝宝一般问道,“谁家的女郎,竟让我的中书舍人伤心至此,一夕之间,竟白了头发?,你说出来,朕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箫博安心中苦涩,阿绍是阿绍,可是不再是以前的阿绍了。曾经伴读的情谊,随着他登上帝位,权力日大,已经慢慢地减淡,甚至消散。
寒潭洞内的情形,想必早有安插在他身边的探子向他汇报过,可是,如今,他还要从他的口中再听一遍,一探虚实。也不管这样做,是在他未曾痊愈的伤口上,再度撒盐。
心中思缕起伏,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已经惯于用寒冰面容伪装自己的箫博安,退后一步,跪坐在地上,用一种冷冽而低沉的声音,仔细而客观地讲述那日在寒潭洞中的情形。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高低起伏,情绪跌宕,但是,那偶尔发颤的语调,说明他的心中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也对,要撕开那刚刚结痂的伤疤,露出血淋淋的伤口,估计是一个人都受不了!
司马绍手指轻扣着桌面,脸上笑容收敛,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跪着的男子,嘴里说道,“这么说,你那时以为,她为了家族,所以要杀掉你。可实际上,是出手救你,将你从怪物的血盘大口中救了回来。”
箫博安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平息心中的情绪,“是的,陛下,您知道,她有一副狭义心肠,跟她的父亲荣国公王斌王大人一样。可是,在那个时刻,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倾心的女子,要一枪扎死我。我,我心中怒极,气极,恨极,”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会,手指痉挛般捏紧,传来骨骼格格作响的声音,“我心想,既然你要杀死我,那你就和我一起死吧!于是。就在长枪扎下的那一瞬,我的银鞭也同时跟着出动————”
说到这儿,他似乎是再也说不下去,嘴唇紧抿,那张如刀刻斧削一般的脸上,露出一抹剜心一般的痛苦之色。沉默,长久的沉默,像是弥散的烟雨一般笼罩了下来。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司马绍朝一旁静立着心腹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张德子大公公立刻会意,捏着一张公鸭嗓子一般的声音问道,“那,后来呢?”
“当时,我如遭雷击,心神大乱,只记得就在她落水的一瞬间,她一拳挥出,将我轰离水边,避免了再次被鳄鱼撕咬吞噬的命运,而她自己————”箫博安再也说不下去了,俯身趴在地上,久久不曾起身,唯有那微微颤抖的身躯,似乎在说明他内心大乱。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绍才轻声说道,“博安,你这次前往小石城,功劳不小,既缴获了一大批武器,割下了刁勰的人头,又深入孙家墓葬,带回了一大批金银财宝,充盈了国库。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这时候的司马绍,并不知道,孙氏墓葬之下,另有乾坤。而王氏一族,从那从墓葬之下的前朝古墓之中,获取的是他所得到的百倍千倍。不知道,他若是知晓了,会不会气得吐血?可惜,估计他永远也不会有知道的那一天。
箫博安从激烈的情绪起伏之中,慢慢地平息下来。他抬起头,望着上首那含笑望着自己的帝王,看着他眼睛含笑姿态风流的模样,喑哑着声音说道,“陛下,臣只求一个恩典,恳请陛下将王氏琳琅指婚给我!”说罢,便是三个磕得砰砰之响的响头。
他磕得如此之重,以至于司马绍都怀疑,那地板会不会被他磕坏磕破。“可是,那姑娘不是坠入寒潭,下落不明吗?万一,她被那鳄鱼吃了?死了呢?”他的声音,虽然轻淡,却是莫名地透着一种残忍的冷酷。
空气中似乎在这一刻,被凝固住了。
司马绍的声音,像是末日审判的号角一般,洪亮而骇人地响在箫博安的耳畔。他匍匐在光洁的地板之上,没有抬头,但是那低掩的眸中,却露出了如同鬼魅一般的幽深,同时也如月光那般清冽皎洁的光芒,“她若是死,臣便娶她的牌位,此生决不会再另娶他人。她若是生,臣纵使寻遍天下,踏遍九州,也要找到她,求得她的原谅。”
“这么说,你此生是非她不可了?”司马绍收敛了起脸上那股似是放荡不羁似是漫不经心的笑容。
“恳请陛下成全!”箫博安似是一个木头人,没有感觉到上首之人声音之中的肃然和冷意,继续匍匐在地上,摆出一副最谦恭然而又最执着的姿态。
“可是,她是王家的人!”司马绍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一下子跳了起来。一股怒火,从他的两肋之间蹭蹭蹭度往上窜了起来。
“正因为她是王家的人,所以我得把她娶过来。”箫博安直起身子,抬起头,直直地凝视着司马绍,脸上是一股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决绝,“阿绍,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向你求过什么,可是,现在,我求你,将王琳琅指给我吧!我向你保证,以后王家是王家,她是她!”
“你——你——”司马绍指着地上那人,那一向迷离风流的桃花眼里,闪过一抹暴虐的怒意。他如一阵风似地急走过来,一脚踢倒箫博安。直觉得胸中的怒火喷涌着,如同炙热的太阳,像四周放射着炎热,“我将福馨公主许配给你,你不要。现在,你却用我们之间的情谊来要挟我,求娶那王氏琳琅。你好得很,好得很啊!”
约莫是气得太厉害了,司马绍连我字都冒出来。脸色难看之极,鬓角的一条青筋在突突地跳动,眼角里有似乎炙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司马绍暴怒之下的一脚,力量巨大,直接踢在箫博安的心口,牵动了他胸口之处未曾完全痊愈的暗伤,他的脸上一下变得苍白无比,所有的血色,像是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胸口之处那清晰的鞋底印处,殷红的鲜血,像是点点红梅,慢慢渗出,染红了白衣。箫博安闷哼一声,吐出了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这一幕太突然,在场所有的人,似乎都惊呆了。
“公子,”文轩急红了眼,顾不上礼仪尊卑,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查看箫博安的伤口。哪想那个人微微一个偏头,一个冷冽之极的眼神扫去,像是冰一般冻住了衷心下属的举动。
“阿绍,求你!”箫博安昂首,一向清冷如高山积雪的面容,第一次露出了一抹凄清的哀求之色。
“好,好,好,”司马绍微显怔愣的脸上,噙出冰冷的寒意,“我看你就是死,也惦记着那丫头是吧?好,好,好,我何必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索性就成全了你吧!张德子————”
最后三个字,他叫得咬牙切齿,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味道在里面。
一直笼着袖子在一旁看戏的张德子大公公,立刻将身子弓成了一个六十度的角,窸窸窣窣地快步退下。
片刻功夫之后,他便带着笔墨纸砚回到了包房之中,轻手轻脚地将它们小心翼翼地铺放在案几之上,然后像是小媳妇一般退下,生怕战火烧到他的身上。
司马绍像是点着了火的炮仗,几个箭步窜到案几旁,拿起毛笔,唰唰唰地就写了起来。写完之后,他脸色铁青地取下随身携带的印章,吧地一声,盖在落款之上。
然后,他起身,那双上眼尾略弯,内角微陷的桃花眼,死死地盯着地上那跪着的人,“箫博安,你好自为之。他日,若是王琳琅有任何不轨的举动,朕必诛你箫氏满门!”
话语一闭,他便像一阵风似地走了出去。张德子恨恨地瞥了箫博安一眼,急匆匆地也跟着走了出去。他们一走,那些藏在暗处的皇家暗卫,也跟着无声无息地隐退。
“公子,”文轩心急若焚地扑了过去,快若闪电地点住了箫博安胸口的几处穴位,并将随身携带的一枚救命药丸,迅疾地塞到了他的口中。
箫博安用衣袖轻轻擦去嘴角的血渍,眼睛却像是荆棘丛中燃起的一堆火,灼灼地盯着远处案几上的那张宣纸,“去,把它取来。”他的声音喑哑虚弱,但是却隐着一股无法掩藏的激动。
“是!”文轩领命。
看着那洁白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几行大字,他的嘴角微微弯起,惨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好像是雪地上开出了一朵洁白的花。
这一出苦肉计,虽然让他心脉再度受伤,甚至让司马绍心中与他起了嫌隙,但是,为了那个人,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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