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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尧跟着蒋英哲和韩恕走在繁华喧嚣的赌城长街上,蒋英哲围着他转来转去,嘴巴像是关不住的闸:“……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人指甲上有染料的?你怎么知道他会用诬赖你出千的方式?你一直都知道他的底牌吗?”

蒋英哲是在楼上贵宾厅被惊动的,他此次来澳城,是奉了老爹的命令来购买赌王女儿手上的道本银行3.6%股份,丹拓也是他的竞争对手之一。

当韩恕告诉他丹拓在楼下连输许多场,蒋英哲怎么能不急吼吼地跑出来看敌人的笑话呢?

更让他惊喜的是,那个让他的对手吃瘪不已的人居然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靳尧!

蒋英哲恰好赶上了这出华丽大戏最精彩的桥段,靳尧像猫招耗子似的,一步步诱使丹拓陪他加注,直至同花顺牌面出现,丹拓孤注一掷赌上了全部身家!

普通的观众还看不明白这出计中计,然而蒋英哲却是一眼就看透了,只是这个环节有许多偶然性,蒋英哲实在好奇靳尧凭什么笃定自己一定能达成目的。

靳尧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跟蒋英哲始终保持着一臂之距,不论对方怎么凑近过来,都不能把这个距离拉近半分,他淡淡解释道:“他的药水是从我这里流出去的,这种赌局都是从小输大,越输越急眼,越输越想翻盘,但是他只有十个指甲,无论他怎么换,我都让他的牌面赢不过我去,最后给他一副同花顺牌面,他自然就上钩了。”

蒋英哲目瞪口呆:“你是说,你想让他拿什么牌,他就能拿什么牌?”

靳尧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在牌面上压他?”连韩恕都忍不住开口问。

靳尧理所当然道:“因为我还要他的指甲盖啊。”

蒋英哲和韩恕:“……”

“你和他有仇?”蒋英哲小心翼翼地问。

此时三人走到长街尽头的广场,这里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璀璨生辉的广告牌,这里是烟火升腾的繁华都市,灯火阑珊里,靳尧仰头看着不远处旋转得流光溢彩的摩天轮。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这个城市最繁华亮丽的所在,眸底最深处却弥漫着浓稠悲凉的情绪:“我和他没仇,为我而死的人,和他有仇。”

那时候靳尧正无处可去,他有很多的钱,也有很多的时间,彼时许泽恩已经入主海恩董事会,许崇谋给他派了一支南湖庄园培养出来的最精锐的保镖队,而靳尧也早已无力再保护他。

他们彼此都不再需要,靳尧只记得有一个人跟他说过:“判官,你过点好日子吧,你还这么年轻,你应该好好享受这个花花世界,这才不算白活了一趟。”

那个人为他而死,这是那人死前不久对他说过的话,靳尧想,自己应该成全他的心愿。

靳尧来到了澳城,收拾了丹拓,别无其他牵挂,接下来的人生,那就好好享受吧。

澳城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不夜天之一,蒋英哲对这个灯红酒绿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都无比熟悉,他和韩恕带着靳尧逛遍了小岛上所有值得男人流连的角落,赌钱,喝酒,看女人,冲浪,滑翔,各种极限运动,只要是男人能挥洒精力的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当然有一个地方是靳尧的禁区,蒋英哲每次都为此笑得直不起腰:“靳尧你别不是练功练出什么毛病吧?还是你要保持童子.身不能泄了真气啊哈哈哈哈哈!”

这个时候靳尧就会掰着自己的指骨,发出清晰的嘎啦脆响,眯眼威胁地看着蒋英哲。

蒋英哲往往躲到韩恕身后,只露出个五颜六色的大脑袋在韩恕肩后哈哈大笑。

男人的交情建立起来就是如此简单,蒋英哲是个爽朗的人,靳尧为人又十分通透,韩恕性子冷但是重情重义,三人相处了几日都恨不得就地桃园结义了。

蒋英哲来澳城有正事在身,他告诉靳尧,自己在a国念书时有一个十分钦佩的学长,那人简直是个行走的印钞机,靳尧听到那个名字时心中不由感慨这个世界之狭小,蒋英哲的学长居然是周晏城。

“……我打算和他的宏时资本进行股权置换,但是道本最近股权重置我手头被稀释了一部分,所以赌王的女人黄西棠手头的股份对我很重要,我必须要想办法让那个女人把股份卖给我,丹拓原本也是为这个来的,可是你兵不血刃就给我解决了一个对手!”蒋英哲笑呵呵地勾着靳尧的脖子,脑袋顶过去撞了撞靳尧的,“你可是送了我好大一份礼!”

不过三天后蒋英哲就笑不出来了,他收到了赌王旗下最大的西京赌场周年庆的邀请函,同时带来的消息还有黄西棠决意将自己手头的3.6%的道本银行股份作为当晚压轴赌局的筹码。

“这女人的算盘真是精明到家了!”蒋英哲气得像是被关进了笼子里的兽,在酒店房间的客厅里团团转,“整个东洲谁的赌术能跟她比?谁不知道黄西棠十三岁就拿过世界赌王!所以澳城人都叫她‘十三棠’!真是个十三点!”

蒋英哲手指点向虚无的空中,如果黄西棠在他面前,这一指禅一定直戳上她的骨头,“她挟着3.6%的股份,我们还要拿出市价等值的赌.金出来,连同她在内五个人上赌桌,她想用三十亿的股权套一百二十亿……这女人简直是!我操.她奶奶的!”

“不止一百二十亿,”韩恕补充道,“如果她通杀,这股权还在她手里呢!”

“我操.她全家!”蒋英哲几乎要蹦到天花板上。

靳尧淡淡说道:“可你要是赢了,就不花一分一毫把股权拿回来,还赚了竞争对手的九十亿赌资啊!”

韩恕提醒道:“邀请函上说可以指定别人代为参加,我们可以找厉害的高手……”

蒋英哲眼睛一亮,如同狐狸看到了肥美的兔子一样垂涎地盯住了靳尧。

靳尧耸肩:“别看我,这种顶级高手的局,牌一定是特制的,再高的手段也很难不被看出来。”

蒋英哲垮下脸:“可让我白白去给‘十三棠’送三百亿,还不如让我在第五大道上裸.奔一圈呢!太特么窝塞了!”

“那就不参加啊,等结果出来,最后再想办法从赢家手里买,既然黄西棠放出要卖掉股份的风声,最后还是要出手的,这种豪门望族,不是都最在乎脸面么。”靳尧不理解蒋英哲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既然不高兴,那就不搭理。

“就是因为在乎脸面,我才不能不参加啊,”蒋英哲愤恨地在茶几上狠狠捶了一拳,“不然我说出去我蒋公子先怂了,我以后还混不混啊!”

靳尧叹口气:“可你的确是怂了啊!”

蒋英哲哇哇叫:“我哪有怂,我只是不甘心好不好!”

靳尧胳膊肘支着沙发扶手,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摩娑着,沉吟了一会:“黄西棠既然赌术高明,名声又盛,想来不会在技术上欺压你们白白惹来骂名,我猜她八成会安排相对公平的,运气成分占大多数的项目……”

蒋英哲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目光期待地看着他,靳尧打了个响指,笃定地指向蒋英哲,“所以你自己上!”

靳尧对于那晚赌.局的预言开头全中,黄西棠果然安排了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对弈,一堆牌里选大小,扑克牌是特制的,寒光闪耀的一张张又薄又锐利的钢片,机器洗牌,参赛者随意在宾客中点人切牌,娱乐性远远大于博弈性。

但是靳尧没有猜中这结尾,虽然蒋英哲确实是气运之子附身,但那晚帮助他大胜而归的却是靳尧于千军万马中可直取盗首的绝顶身手。

西京赌场的年会造势极大,赌王又太爱出风头,游轮一路开出公海,舞乐齐鸣,笙箫震天,浓浓夜幕笼罩着整个海洋,深蓝海面上跳跃着点点灯火,大洋中的这粒硕大明珠成为方圆数百海里内唯一显眼的存在。

几艘小艇悄无声息地靠近,一道道幽灵般的身影顺着绳钩攀爬而上,黑暗深处里有金属的亮泽一闪而过,如果靳尧此刻在外面,他会立即分辨出那异乎寻常的冷锐锋芒来自于一支支保养得油光铮亮的枪.管。

枪声从外面响起时,纸醉金迷的大厅里的众人都有一瞬间的迷茫,靳尧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按下蒋英哲的脑袋,同时脚背一勾身旁的韩恕,这两个人就被他推进了赌桌下。

“躲好!”他匆匆丢下两个字,就消失了身影。

凄厉的尖叫如同闪电刺破封闭大厅的空气,浓烈的硝烟气息中子弹暴雨一般劈头盖脸砸落在人群里,无数器皿破碎炸.裂之后缤纷乱溅,刺鼻粘稠的血腥潮水一样涌入鼻腔里,钻进桌子下的人越来越多,哀嚎和痛哭之声轰击着人的耳膜,谁也不曾料想这艘奢.靡繁华的游轮竟是一辆通往冥府的班车。

蒋英哲和韩恕焦急地在一张张被死亡笼罩的哀戚欲绝的脸上搜寻过去,他们没有找到靳尧。

韩恕更是急痛万分,因为他看到蒋英哲的小臂上正汩汩流着鲜血,他被流.弹击中了。

蒋英哲微微摇头,阻止韩恕几欲冲出口的叫喊。

海盗们停止了示威射击,宾客们被从各个角落里赶出,蒋英哲和韩恕抱着头,蹲在人群里,前后都是一样绝望哀伤的脸,整个大厅里都是压抑到极致的低泣。

盗首迈着优哉游哉的步子徜徉在这群拥有社会巨大财富的人群中,欣赏着他们如同待宰羔羊一般瑟瑟发抖的模样。

蒋英哲渐渐明白这群人的目的,他们既是抢劫也要绑.架,有海盗拖出一张桌子简单扫清桌面的东西,开始给宾客们做信息登记。

世界就是在此刻陷入一片混沌里,海盗头子怒喝道:“怎么回事——”

他只来得及吼出这四个字。

“咻咻咻咻——”

有闪电游龙在封闭的空间中疾梭,大部分的人只看到漆黑暮色中片片银光频闪,一个个海盗闷.哼着倒下,像是有幽灵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直到灯光再次打开后,人们才看到这些几分钟前暴戾凶残到极点的不可一世的海盗们保持着相同诡异的姿势失去了呼吸,他们捂着自己鲜血喷溅的脖颈,双目瞪得犹如船壁上镶嵌的用来装饰用的鱼缸里的鹅卵石,一种极度惊恐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凝固在他们脸上。

海盗们不明白在电光火石间致他们于死地的凶.器究竟是什么。

那是客厅正中央的赌桌上置放的特制扑克牌。

满地狼烟,宾客们余悸未消,所有人都知道蒋公子身边的这个青年救了整艘游轮上的人,但是他们伤的伤吓的吓,只有游轮的主人赌王在女儿的搀扶下蹒跚而来再三致谢。

蒋英哲激动得给了靳尧一个勒到窒息的拥抱:“靳尧你简直是我们的佐罗我们的超人啊!我爱死你了!”

手臂上的伤口被牵动,他“嘶嘶嘶”地直抽冷气。

“游轮上的医生死了,你再忍一忍,到了岸上我们就去医院。”韩恕眼眶都红了,握着蒋英哲的手,那样子恨不得中弾的是他自己才好。

“要什么医生啊,”靳尧捋起蒋英哲的袖子查看,从腰间取下军.刀,“又不是要害的地方,我给你弄出来。”

蒋英哲脸都白了,比痛还要厉害的是他惊吓到了:“你要干嘛?你不会要用刀子给我把子.弾挖出来吧?我我我……我还是去医院打麻药吧……”

靳尧苛责地瞥了蒋英哲一眼:“子.弾留得越久血流越多,大男人怕什么疼!别乱动,这子.弾滑得浅,不用刀子也能取出来……”

他扼住蒋英哲的手臂施力,蒋英哲嗷嗷叫,一边眼睁睁看着那铜头铜脑的东西居然从自己的血管里冒出来,差点没厥过去,他猛力一抽胳膊,靳尧刚伸出去的指尖捉了个空,只得俯身微微一吸,那子.弹就被他叼在了嘴里。

“砰”一声,吐出去的子.弹铿然落地,像是把蒋英哲一颗陡然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高高抛了出去。

韩恕看得回不过神,蒋英哲甚至连疼都忘记了,他那青白交加的脸更是一点一点洇出了红晕,连额上沁着的冷汗都像是被蒸热了,让他觉得莫名口干舌燥。

游轮上虽然没有了医生,医药箱却还是必备的,靳尧给蒋英哲包扎好伤口,打了个俐落漂亮的结,忽然拍了自己脑门:“早知道给你点个穴,你也不用这么疼了啊,看我这个记性!”

蒋英哲扁着嘴,真是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第二天黄西棠送来了股权转让合同,承靳尧的吉言和贵手,蒋英哲真的不费一分一厘拿回了股份。

他缠着靳尧一定要对方跟着他一道回港城,靳尧在哪里漂泊都一样,便同意了,名义上他还是做自己的老行当,贴身保镖。

离开许泽恩之后的靳尧第一次有了稳定的落脚处,不再有风雨飘摇刀光剑影,不再有阴谋吊诡烽火狼烟,蒋英哲的身边只有热闹繁华,欢声笑语,他与蒋韩二人同进同出,彼时三个青年都觉得快意江湖,人生恣意至此,已是极乐。

后来靳尧发现了韩恕对蒋英哲不同寻常的感情。

那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靳尧一直以为他的许泽恩时代早已划上句号,那些年少轻狂也好,撕心裂肺也罢,都渐渐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他陪伴过这个人,深爱过这个人,他付出过所有,也失去过所有,他以为所有的爱恨情仇恩怨负义都已勾销,他以为所有的欢乐和悲苦都已终结。

可原来不是的,那个人的身影可以被强行驱逐出脑海,但是那个人留下的烙印却始终固执地圈守着他,只要有一个契机,那被禁锢住的结界就会悄悄碎开,千丝万缕的情愫细细密密探出它们的触角,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心脏。

看到韩恕围绕在蒋英哲身边,看到韩恕隐忍而克制的眼神,看到蒋英哲流连在一个又一个他自己都记不住名字的女人身畔,靳尧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里也有千万只毒虫在啮咬。

韩恕和蒋英哲,就像是另一对自己和许泽恩。

这世上为什么有这样多的痴情总被无情误?

但是韩恕和他不一样,靳尧觉得韩恕应该争取,因为蒋英哲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意。

“他这么个作法,”那时三人在某间会所,蒋英哲带着一个刚看对眼的女人不知混去了哪里,韩恕坐在包厢的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靳尧说,“你就不管管。”

韩恕惊愕地抬头,好像不明白靳尧在说什么。

靳尧从来都只打直球:“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你这样折腾自己,只是犯傻。”

韩恕的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他嘴唇开阖了好几次,都不知道说什么。

“我能看出来,”靳尧靠在沙发上,双手环胸,定定看着韩恕,“你又不是娘们儿,有什么不敢说的?”

韩恕重重吐出一口气,他扯出一个称得上惨烈的笑:“我要是个女的,我就没什么不敢说的了。”

蒋英哲是个直的。

靳尧身体前倾,他的双肘撑在微分的双腿上,双手交叉托着自己的下巴,包厢里昏暗蒙昧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有些朦胧,但是十分认真:“我以前以为直和弯是用以区分爱情的,后来才知道,是爱情决定了你是直的还是弯的。你们相伴这么多年,感情比谁都深厚,你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就算不成功,你也失去不了什么,蒋英哲永远也不会赶你走。”

那天的韩恕喝了酒,但是靳尧没有,可是韩恕分明看到靳尧的眼里有水光,烈酒像是盛在了他的眼睛里,他一直以为靳尧是精悍强大无坚不摧的,可那天的靳尧让韩恕觉得他就像是一个迷路了许久,找不到归途的孩子,可这个迷路的孩子却还在拼了命地给别人去指引方向:

“能守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是一件很欢喜的事。”

“你应该让他知道。”

“韩恕,告诉他。”

“要个结果。”

“明明白白地输,好过稀里糊涂地赢不了。”

然而韩恕沉默了许久,最后把脸埋进了双掌里,喑哑而脆弱的声音缓缓流泻出来:“我输不起。”

我输不起。

就像现在这样,能看着他,守着他,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和奢侈,如果捅破那层窗户纸后要不来自己想要的结果,反而把蒋英哲推向更远,韩恕不想赌。

不赌,就不会输。

不输,他就可以一直留守。

靳尧就那么看着韩恕抽完一支烟,喝完一杯酒,再抽,再喝,蒋英哲终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带着满身难闻的香水味。

蒋英哲嘻嘻哈哈地倒在沙发上,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嘟囔着酒喝得他不舒服,抱怨着韩恕和靳尧都不识情趣,最后他满口胡言乱语着:“我说你们两个,每次跟我出来玩都一副禁欲的模样,哎你俩别是有什么花头吧?一对给里给气……”

韩恕去卫生间热了一块毛巾出来时,正见到靳尧狠狠一脚踹在蒋英哲的膝盖骨上。

“你干什么?”韩恕冲过去拉开靳尧,蒋英哲则是迷茫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靳尧。

靳尧拎起蒋英哲的衣领,神情是韩蒋二人从未见过的阴鸷狠厉,他完全失了控,他对蒋英哲低吼着,那架势恨不得在蒋英哲的动脉上咬上一口:“不搞女人你是会死吗?不糟蹋人心你是会死吗?蒋英哲你这个脑子只长在下半身的王八蛋!”

“靳尧!”韩恕拉住靳尧的胳膊,他有些恼,又有些感动,他低低地,语气里带着低不可闻的祈求,“放开,别闹……”

“靳……靳尧……”蒋英哲舌头打着结,他此时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是这不妨碍他接收到靳尧正在发怒的讯号,他只是不明白靳尧到底是怎么了,自己是哪里惹他生气了。

靳尧忽然就松了手,他手指点了点蒋英哲,又点了点韩恕,最后他不知从何而起一股滔天的郁愤,他一脚踹向包厢正中沉重的大理石茶几,那茶几被整个踢翻,上面的酒瓶酒杯果盘各式垃圾呼哩哗啦洒了满地。

最后他大步而出,包厢的雕花木门被他狠狠甩上,发出咣当巨响,韩恕和蒋英哲面面相觑。

第二天靳尧面色平静地出现在餐桌上,蒋英哲拿眼偷偷觑他,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

韩恕便起身去了厨房给他们两个热牛奶。

“靳尧,”蒋英哲小声地,讨好地问,“我昨晚到底哪儿惹你了?你怎么气性成那样?你都吓到我了你知道吗?”

靳尧好气又好笑,蒋英哲在外面纨绔一个,横行无忌的,但是在家里他是很会撒娇的一个人。

“你说呀,我哪儿做得不好,你说出来,我改,以后不惹你生气!”蒋英哲保证。

靳尧于是郑重道:“那你就庄重点,别再胡七八搞乱找女人了。”

蒋英哲刚好剥开一颗鸡蛋正往嘴里塞,闻听靳尧这话,那滚圆的鸡蛋含在嘴里,半天都没咽下去。

所有的误会就是从那个餐桌上开始的。

有一天蒋英哲忽然扭捏着问韩恕:“你说靳尧……他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韩恕奇道:“哪里怪?他很好啊!”

蒋英哲摸着脖子,不知为何他瑟缩了一下,甚至表情都带了几分不好意思:“你说他为什么不让我找女人呢?我爸都不管我,你说他是不是管太宽了……我不是说他不好啊,我就是觉得……”

蒋英哲搂住韩恕的脖子,嘴唇几乎压到了韩恕的耳骨上,韩恕被蒋英哲的气息弄得心慌意乱,完全没有听清蒋英哲说了一句十分离谱又要命的话:“你说靳尧他是不是对我……有那个想法?”

韩恕怔忡着,他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蒋英哲喷拂在他耳边的气息上,直到蒋英哲推了他一把:“你说是不是啊?”

韩恕下意识点头:“是。”

从此蒋英哲开始了战战兢兢疑神疑鬼的时代。

蒋英哲去公司,一左一右跟着靳尧和韩恕,他在上台阶的时候,靳尧会一只手抬起,护在他右侧,这个动作完全是保镖的职业惯性,不光靳尧有,所有职业保镖都会如此,但是蒋英哲就是觉得靳尧想抱他。

蒋英哲参加应酬,遇到女士会礼貌性地亲吻手背或贴面,这时候靳尧就会看向韩恕,蒋英哲觉得靳尧在逃避,他那时候觉得很不自在,又很惶恐,他觉得靳尧在吃醋。

蒋英哲喝多了,靳尧和韩恕扶着他,他本能地会把身体倾向体力更好的靳尧,然而靳尧却会不动声色地撑着他的胳膊,把他推到韩恕那边去,以前靳尧都会默默承受他大半重量绝不会把他推过去的!蒋英哲觉得靳尧在赌气。

又想抱他,又吃醋,又赌气……

蒋英哲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终于有一天他眼一闭牙一咬心一狠,当面锣对面鼓地问靳尧:“靳尧,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那会三人都坐在蒋家大宅的客厅里,正低头玩游戏的靳尧愣住了,而坐在一旁看文件的韩恕也惊愕地抬头。

蒋英哲把袖子捋起:“妈了个逼的我是不要乱猜了!是不是你就给个痛快话!”

“你有病啊?”靳尧终于反应过来。

“你不是?!”蒋英哲瞪圆了眼。

靳尧懒得理他,他起身就想走。

“哎你等会!你别走!”蒋英哲拉住他,挠了挠自己的头,换了个方式问,“你就说吧,你有喜欢的女人没?”

靳尧翻了个白眼。

“是不是兄弟?”蒋英哲哇哇叫,“我成天在你们两个面前没有半点秘密,连跟女人做了几个小时你们都知道,妈的我问这么个问题你都不回答?”

靳尧嗤笑:“你什么时候做了几个小时?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蒋英哲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他指着靳尧直哆嗦,抖得完全说不出话。

靳尧随手拿起沙发上一个抱枕砸他脑门上:“满脑子的黄色废料,洗洗去吧你!”

蒋英哲烦躁地在原地绕着沙发转了好几个圈,像是一只被困入笼子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的兽,最后他气愤地问韩恕:“你说他这是什么态度?!”

韩恕皱眉:“你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靳尧不愿意说私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觉得他怪怪的!”蒋英哲在韩恕脚边盘腿坐下,他真是苦恼极了,“你不觉得吗?你不觉得他其实……他好像不喜欢女人吗?”

“所以呢?”韩恕盯着蒋英哲,“如果他喜欢男人,你会因此就讨厌他,不跟他做兄弟吗?”

“当然不会!”蒋英哲义正词严,“别说他喜欢男人了,他就是喜欢我,我也不会讨厌他啊!”

韩恕眸光闪烁,神情复杂:“为什么?”

“这他妈有什么为什么,兄弟当假的吗?”

韩恕有一瞬间的心潮澎湃,他觉得如果自己这辈子有一个机会能够对蒋英哲和盘托出,那就只有这个时候了,他深吸一口气。

然而韩恕还没来得及开口,蒋英哲就忽然涨红了脸,他局促地低下了头去,怀里抱着刚才靳尧丢他的那个抱枕,小声地,却又窃喜地问韩恕:“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啊?”

韩恕的心脏瞬间下沉。

尽管已经猜到了那个“他”是谁,韩恕还是不死心地,近乎自虐一般地追问:“你说谁?”

“就是……”蒋英哲别扭着,羞涩着,无措着,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说,“就是靳尧啊……”

最后一击,让韩恕的心脏直沉到了肋骨的最后一根。

……

蒋英哲弄出来的这情感乌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三个人的相处,他们都是心胸宏阔的人,不会去钻牛角尖。

韩恕坚持我喜欢我自己的,他喜欢谁是他的自由,蒋英哲意识到自己误会靳尧后虽然撒娇撒痴缠着靳尧对他负责,但他依然流连花丛一边和女人走肾一边不要脸地想和靳尧走心,靳尧最后懒得理这两个傻逼,爱守的守,爱玩的玩,爷不管你们两个了。

那年华夏发生了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宏时资本联合东洲几大财阀,设立了东洲国际发展银行,向西洲名企大笔发放无息贷款,国内舆论一片哗然,与周晏城同在一条船上的许泽恩蒋英哲等人都成了众矢之的。

靳尧这个保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过港城治安一向不错,群众的矛盾又大部分集中在周晏城身上,蒋英哲遭遇的最多也就是被砸鸡蛋丢青菜,偶尔会有人举着拳头往他面前冲这种小型攻击。

时光在忙碌与喧嚣中匆匆流逝,彼时岁月不算太平,但是日子充实而饱满。

有一天蒋英哲又喝多了,靳尧和韩恕把他弄回自己屋里,那时候靳尧都尽量少和蒋英哲肢体接触,韩恕给他脱衣服盖被子的时候,蒋英哲忽然抱住韩恕,模糊不清地喊:“靳尧……”

一声醉语把三个人维持许久的淡然平和敲开一道细碎的裂痕,韩恕和靳尧都当场怔住。

天台上,两人都有些啼笑皆非的无力,最后韩恕垂了眼,声音轻得一出口就被高空的风当做烟雾一般散去,只留余音让靳尧振聋发聩:“他玩儿真的,我知道。”

靳尧低低骂了一句“操”,舒展了一下腰:“我过两天离开港城。”

韩恕踹了一脚过去:“你说什么屁话!”

靳尧也不躲:“跟你跟他都没关系,我要去一趟g国,有点正事要办。”

“你他妈孤家寡人两袖清风,你有个屁的正事?”

“我有病啊,”靳尧笑了笑,迎着韩恕“你糊弄鬼呢”的不屑眼神,郑重点头,“真的。”

韩恕神色敛起。

靳尧指着自己的眼睛:“我最近视力下降得厉害,你知道我在湎北待过……我是伤退,丛林里的毒气薰坏了眼睛……”

韩恕说不出话,他夹着香烟的指尖在颤抖,那么冷淡的一个人,眼眶从里往外,层层浸出猩红的血丝,面庞上甚至染上狰狞。

靳尧失笑:“你那什么表情?别大惊小怪的,死不了人,搁别人身上这都跟近视一样,算不了事儿,可我是狙.击手,招子是一点不能坏,这也就是你们这儿太平,要换了个地方,我肯定不能继续干保镖。”

“本来也就是跟蒋英哲请个假的事,”靳尧拧了拧脖子,颇有点头疼地说,“但那小子最近抽风,我怕他跟我胡搅蛮缠,所以就跟你说下,明天就走。”

韩恕颤着嗓音:“你确定你说的都是实话?”

“再实不过。”

“为什么你不早点说?你是想要回避我跟蒋英哲吧?靳尧我跟你说……”

“拉倒吧!”靳尧受不了地趴到护栏栏杆上,“你他妈怎么娘们唧唧的?你以为演狗血苦情剧呢?我是半年前约的这个医生,他昨天刚给我回复……”

“我跟英哲陪你一起去。”

靳尧叹了口气:“韩恕啊,你怎么也不懂事儿了?别人不明白,你我却是清楚的,这个时候你让蒋英哲离开港城,去西洲地界找死吗?”

韩恕愣住了。

“他问起来你就说我去看望一个战友,很快会回来的。”

“你保证一定回来!”韩恕再三确认。

“一定回来。”

靳尧孤身离开了港城求医,那个全世界最权威的眼科医生告诉他,他的视神经损害已经无可救治,最多三年他就会彻底失明。

确诊的那天他站在医院长廊的窗边,外面正是黄昏,红霞铺满整个天边,夕阳把他的身影投在白色的瓷砖地板上,碎金流光浅浅摇曳。

那时他很平静,意料之中的判决,没有不甘和愤怒,也没有呜咽和绝望,这世间没有红颜不老没有英雄不殇,他有过盖世武勋有过声名赫赫,他有过年少轻狂有过激.烈情.爱,他这一生得到与失去是一个正比,他认为老天公道,给予他的和即将收回的,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那时候只是想,三年,这三年里他要多看看,把他想看的一切都看个够。

那个被他强行锁进记忆最深处的名字悄然探出头,像是一滴水珠滴在他白绢做底的心脏上,一点一点晕染开来,最后整张白绢上都潮湿一片。

许泽恩,他默念着那个名字,眼前是那个人清俊白皙,冰雕玉琢的脸,那张脸自他出生就融在他的血液里,浸在他的骨髓里,印在他的细胞里,他无数次在梦里牵挂着,他在濒死时始终念想着,许泽恩的那张脸。

让我再看看他。

想知道许泽恩的消息太容易了,彼时许四公子已经是海恩集团旗下最具商业价值的企业海恩mart的执行ceo,打开任何一份报纸和杂志,都能轻易找到关于他的消息。

许泽恩在港城。

靳尧这才知道,原来许泽恩和蒋英哲早就熟识,宏时海恩和道本那时候是铁杆盟友,他们彼此本来就有许多商业往来,只是这次的签约比较重要,许泽恩必须亲自来港城。

当靳尧推开蒋英哲办公室的大门,落地窗边的人转过身来,时光定格,他好像一瞬间跌入了梦境里。

同样是宽阔的室内明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玻璃窗边,分手那年满室苦涩的昏暗,如今这个空间亮堂得刺痛人眼,靳尧只觉得有一道绵长的无边无际的光带在他眼前缓缓流动着。

光带尽头的许泽恩静静立着,面上无波无澜,只有眼睛像浸了水的琥珀,光华流转,先是细细碎碎,继而有大片星辰在他眸中绽开。

流年经转,一别多年,昔日相濡以沫,如今咫尺之距,依然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靳尧无话可说,许泽恩欲言又止。

五年时光磨砺了他们的容颜,淬炼出与当年迥异的气质,许泽恩冷得像经年沉寂的潭,靳尧锐得像出鞘铮鸣的剑。

只是当他们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寂潭涌动,宝剑藏锋,许泽恩跨前了一步,靳尧往门边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撞到了身后的人,蒋英哲带着怒气的声音在空间里响起来:“你还知道回来啊?出远门一声招呼不跟我说,你当我死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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