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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擎敏锐地察觉到靳尧不一样了。

事实上,随着靳尧记忆的恢复,他的身上每天都有变化,只是他踅回去一趟接来许泽恩,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整个人像是被洗髓伐经过一般,他的眉目依然精致,笑容依然明朗,甚至他连声音都清凌凌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但是顾擎就能感觉到这个孩子骨子里换了一个人。

有什么极深极沉的东西在他身体里落了根,他眼睛里明明映着天光树影,顾擎却觉得那漆黑深邃的瞳眸之下还另有一层静水深流的世界。靳尧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链子,坠子被掩在衣领下,顾擎却好像能看到那坠子折射出来的光直接穿透进靳尧的瞳孔里,把那无色的世界折射得夺目而迷幻。

而许泽恩专注而复杂的眼神,更让顾擎坚定了这种判断。

靳尧回忆起来得越多,顾擎越觉得他不可捕捉,这么些天的相处,靳尧与他十分亲近,但顾擎就是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遥远,那孩子从身体内部里漫出来一种奇异的光彩,有时候温凉柔软,有时候锋芒锐利,他乖巧的时候你会觉得柔情摧枯拉朽把你整个吞没,他生出芒刺的时候又会让你禁不住心生寒意,让你意识到他是一个能轻而易举把人撕碎的强大存在。

血一样温热,骨一样坚硬,爱上这样一个人简直是一场天崩地裂的自虐,尤其是,他还没有爱上你。

这种感情,简直像是前世欠了他的债……

一阵极尽夸张的哀嚎打断顾擎的思绪,他茫然地看向众人,不知道靳尧到底说了什么引得他们怨声载道。

方景行小声重复了一遍靳尧的话,顾擎摸了下耳朵,看向靳尧,再次确认一遍:“你说,我们要从这个悬崖下去?可这是个直角悬崖,这里还有瀑布……”

靳尧最后咬了一口压缩饼干,无辜地睁大眼睛点着头:“嗯哪!这是最近的一条路,放心吧,你们只要闭着眼睛顺着绳子往下滑,这瀑布很小没什么冲击力,绳子也足够结实。”

陈啸然前面闯了祸,此刻便不敢咋咋呼呼的,但他还是举起手问:“可是那个悬崖很滑啊,踩脱了怎么办?撞上去怎么办?而且这么高,一看就很吓人啊!我恐高啊!”

靳尧真诚道:“等你从这个四十米悬崖滑下去,从此你就再也不会恐高了!”

陈啸然一下子哭出来了:“不行不行!我会吓出心脏病的!”

众嘉宾都苦着脸,靳尧拍拍手鼓励道:“来吧男人们!这只是我们征服雨林的第一步,你们就当吊了个威亚!”

“可他妈的这里哪有威亚啊!”张竞锋忍不住吼了起来。

靳尧早已经从背包里取出下降器,他把绳扣一端绑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笑眯眯地看着吓得急赤白脸的一群人,十分和蔼可亲地问:“谁先来?”

所有人都摇着头往后退。

靳尧走到崖边伸头往下看,纳闷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你们这些人都没玩过滑梯吗?没攀过岩吗?”

沈潜咆哮:“你家滑梯四十米!你玩攀岩有这么大一瀑布啊!!!”

靳尧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不过你们赶紧的,雨林天黑得早,你们现在耽误工夫,晚上就只能睡树上了!谁第一个来?”

没人响应。

靳尧眯着眼,目光像扫光灯一样从所有人身上挨个扫过去,最后定在了许泽恩的身上。

照理说许泽恩压根不是他们团队的,他甚至有权直接叫直升机飞过来把他送下去,但是靳尧觉得擒贼先擒王,他把这些人里头人人都畏惧的大人物先弄下去,看其他人哪个还敢拿乔。

靳尧对许泽恩勾了勾手指,许泽恩无奈地抹了抹脸,认命地走过去,他这么配合的模样倒是让靳尧给了些好脸色,他帮许泽恩扣好下降器,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叮嘱的,便意思意思安抚了句:“别怕,不会有危险。”

“我不怕,”许泽恩垂着眼,与弯着身的靳尧正好对上视线,他含着笑,“以前在a国,我们经常攀岩,你还教过我打八大绳结。”

靳尧站直身摸了摸鼻子:“啊,这样挺好。”

说完他在许泽恩的肩膀上轻轻一推,许泽恩的双臂在空中一划,整个人像是大鸟似的,就这么仰身翻了下去!

“既然这么专业还不晓得自觉点,非得我点名。”

靳尧不满地嘟哝了句,勾头往下看,果然见许泽恩自己在半空调整了绳扣,牢牢稳住身形,正有条不紊往下降落。

靳尧招手:“都过来看看,简单吧?”

大家哪敢往下看啊,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靳尧失笑:“你们这帮人真是,当年我带的兵……”

当年我带的兵,高空速降可没有什么手套安全帽下降器,十来岁的小孩儿都敢抓着绳索就敢从百米高空往下跳,问他们怕不怕,他们都会说有教官在,就不怕。

当年当年,当年真是这个世上最让人无奈的两个字。

对讲机里传来许泽恩沉稳的声音:“我落地了。”

“感觉怎么样啊?”靳尧懒洋洋地问。

“还行,就是瀑布水很冷,打在身上跟子弾似的。”许泽恩实话实话。

“卧槽!”

靳尧赶紧掐了对讲机,许泽恩这货是动摇他的军心啊,果然陈啸然又嚎开了:“我不下去,我……我宁可退出,节目组没跟我说要跳崖,我还年轻呢,我不想死……”

“死什么呀!”靳尧眼一瞪,“有我在能让你死吗?别一惊一乍的,谁先来?”

许泽恩的成功落地还是鼓舞到了其他人,都是男人,谁比谁差啊,钱权比不过,不至于连胆子都比不过啊,一时间除了陈啸然,其他人都跃跃欲试。

嘉宾们一个个有惊无险地落了地,终于崖上只剩了靳尧和小娘炮两个人,陈啸然已经囫囵个儿赖在了地上直蹬腿,靳尧朝他走一步,他就双手撑地往后挪一步,好像靳尧要非礼他了一样嘶声尖叫:“我不跳,你别让我跳……”

靳尧蹲下去,完全不理会小娘炮那挠痒一样的反抗,把下降器结结实实给陈啸然绑好,提着他的领子像拔萝卜一样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陈啸然拼命往后退,叫声凄厉地几欲突破苍穹:“我不跳我不跳我不跳——啊啊啊啊啊啊啊!”

靳尧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搂住陈啸然的腰,带着他一跃而下!

久违的飞翔的感觉,山川大地在脚下匍匐,银色的瀑布像是一条链子从他的胸前横过,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陈啸然濒临疯狂的叫喊,靳尧只觉得郁结在胸中的那一团熔岩烈火终于在这一刻溘然消散。

天地从未如此广阔,我从未像此刻这般自由。

那些硝烟与战争,那些阴谋与杀戮,那些被折断的羽翅和筋骨,那些被禁锢的情感和忏悔,那些伤害那些抛弃那些撕裂那些背负那些辜负那些分筋沥血那些生不能生死不得死……

都在这纵身一跃里,远去吧,消散吧,见鬼去吧!

向死而生,方能脱胎换骨。

如今的我,早已再世为人。

————

“呜呜呜呜……”

陈啸然落地后整个人瘫软成了一团泥,他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死武替,你这是……草菅人命,嗝!我要向节目组投诉你……嗝!我再也不给你买奶茶了呜呜呜……嗝!”

从崖上下来之后陈啸然依然挂在靳尧身上被他背了许久,许泽恩几次走到他旁边欲言又止,靳尧只抬眼冷冷一扫,他就悻悻地把话又憋了回去。

他被蚂蟥咬得满腿都是口子靳尧也没说背他,这小娘娘腔只是受了点惊吓,就被背了一路了。

许泽恩被辗转上心头的念头堵得几乎要透不过气,靳尧给出去的那些好,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人有了,甚至除了他许泽恩,谁都能轻易得到靳尧的好。

曾经唾手可及的东西,有一天却成了最奢侈的幻想,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此。

一行人终于走到一条河边,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靳尧把陈啸然扔到地上,自己也活动了一下颈椎。

陈啸然一路上被靳尧背得惬意,当靳尧踢了踢他的脚底叫他站起来时,他还赖着撒娇:“我不!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就不走了!要么你抱我,要么你背我!”

靳尧勾起唇角,眼里闪过笑意,他双手抱胸淡定地数着:“三,二,一——”

“啊啊啊啊啊啊!!!”陈啸然再度发出能震破人耳膜的哭嚎,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衣服,“虫子虫子虫子!”

一条一指长的爬虫正黏在陈啸然的领口蠕动着,靳尧伸出两指捏住虫子,又故意往陈啸然眼前晃去,吓得小娘炮屁滚尿流得离他远远的。

晚上在河边过夜,靳尧简单分配了任务,一半人去捡树枝柴火,一半人跟他去找食物。

方景行迟疑地问:“咱们晚上就睡地上吗?”

“猜对了!”靳尧嘻嘻笑,“以天为盖地为庐,是不是想想就觉得豪情万丈啊!”

“可是这地上有蚂蚁啊!”沈潜正脱下自己的登山靴,就这么一天功夫,他鞋子里都进去了好多蚂蚁,神不知鬼不觉,也不知道怎么爬进去的。

“所以我们要把这一块空地打扫出来,”靳尧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好大一个圈,“这一片,全都清干净,晚上睡袋就铺这里,好了抓紧时间,必须在天黑透之前把火升起来!有了火,咱们才能有热饭热水,才能烧白蚁窝驱蚊,今晚能不能吃好睡好可就全靠自己了啊!”

靳尧带着顾擎和方景行往河边走,许泽恩自然也跟了过来。

河水清浅,靳尧十指扣在一起掰了掰,对眼前的天然食库很满意,他脱掉了鞋子踩进水里,方景行年轻,也欢快地跟着跳下水。

靳尧和方景行手里都拿着根简易鱼叉,匕首绑在树枝上,看到鱼游过来就猛地扎过去,只不过靳尧例不虚发,方景行倒是栽进去喝了不少水,一条也没抓着。不过这小孩态度可嘉,靳尧也就不挑剔他,横竖自己一个人也能养活整个团队。

顾擎在周边采了许多宽大的叶子,靳尧抓上来鱼他就用叶子包着送回营地去,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只有许泽恩无事可做,他就蹲在那,双手托腮看着。

“哎你!”靳尧看不下去吃闲饭的人,他指着许泽恩,“你晚上还想不想吃饭?怎么什么活儿都不干呢?”

许泽恩呆呆瞅着靳尧,有点茫然地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靳尧被他这副傻样子气笑了:“什么都不会做你会烧水吧?看看火生起来没,要是有火了,你就多烧点开水,给大家都装水壶里!”

“哦。”许泽恩慢吞吞站起来,刚转身就和顾擎打了个照面。

靳尧正叉腰往这边看着,忽然皱了眉,一边趟着水往岸上走:“顾哥你站那别动。”

顾擎莫名所以地站住,许泽恩也奇怪地看过来。

靳尧走到顾擎面前蹲下:“你把鞋脱了我看看你脚。”

“啊?”顾擎一愣,但他还是蹬掉了鞋子。

“我就说你走路怎么那么不自然,你这脚上全是水泡怎么也不说呢?”靳尧示意顾擎坐地上去,他抬头对许泽恩说,“哎你帮我去拿个火机,再找根针过来……我背包里有个绿色的小盒子,里面有回形针,你愣着干嘛?快点啊!”

许泽恩一边往营地走一边嘀咕着:“哎哎哎的,我没有名字啊,以前都叫我恩恩,现在只会哎哎!”

靳尧的包里果然有一盒回形针,等他再回来,就见靳尧和顾擎正笑着说话,靳尧接过火机,把回形针掰直,在火头上燎了燎,然后专心致志地给顾擎挑脚板上的水泡。

脚板本来就是个敏感又脆弱的部位,顾擎又痒又疼,一个劲往后缩,靳尧却紧紧抓住他的脚踝,顾擎无奈道:“你这手劲儿可真是……铁钳子一样,我可真服了!”

“你要是像我一样,从四岁开始胳膊上就吊沙袋练习,你也能练成这样。”靳尧漫不经心地应着话。

“那么小的年纪,你家人怎么忍心?”顾擎忍不住心疼。

“我生来就是被当做保镖培养的,当然没什么不忍心的,要是不好好练武,拿什么吃饭?”

“你要是我家的孩子那就好了。”顾擎轻叹。

靳尧哈哈笑:“你哪能有我这么大的孩子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从小和你一起长大就好了,我一定好好宠你,不让你吃一点苦……”

靳尧接着话头,随意地道:“我也想啊,可出身是没得选的……”

许泽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离开那个河岸,他只觉得靳尧和顾擎在一起的那个画面,像整盒回形针全戳到了他的眼睛里。

他回到营地里,那里已经生起了篝火,想起靳尧交代他的话,找出来一个水壶,他下意识地抱着水壶又往河边走,刚踏出两步,他就蹲了下去。

全身抑制不住地发抖,仿佛整个森林里的树藤都缠绕在他脚下,把他牢牢缚住,要往深不见底的地心拖去。

“如果我能从小和你一起长大就好了,我一定好好宠你,不让你吃一点苦……”

“我也想啊,可出身是没得选的……”

一字一刀,每一刀都切割在许泽恩的皮肤上,鲜红刺目的血肉翻飞,血管绽裂,骨髓白惨惨地曝露出来,撕心裂肺都不足以形容这种挖筋拔脉的痛。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水壶,仿佛是抱着自己一颗鲜血滴淌的心脏。

天与地在眼前颠倒,黑与白都混沌成一片,所有的神智都被这摧心折骨的剧痛撕搅成碎片。

纵使钢筋铁骨的人,也禁不得这样无孔不入的鞭笞和凌迟。

我也曾千娇万宠过你,只是你再不记得。

我也曾试图为你阻挡一切狂风暴雨,只是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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