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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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从耳边呼啸而过。在暗红色的月光下，那国道两旁的树，像是有人闯进了它们的领土，枝叶张牙舞爪地摆动。看见面前早已浸没在了黑暗中的道路，我扶着树干微微喘息，就差喷涌而来的黑暗，轻而易举地将我吞噬。那样倒好了，跟这噩梦搅和在一起，变成黑漆漆的游魂。这样想着，居然笑了起来，看看那暗红色的月亮，只觉着是真的可爱。

渴，饿，还累，脑子则是一片空白。

国道上一盏灯也没有，也就是遥远的星星，闪过浮泛的光芒。

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想再往前走，可是却一下跪倒在了地上。枯草掩过了我的手背，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最后也只是完全扑倒在了地上。难道，难道，就这样死了么？我抓住一把枯草，想扯却怎么都扯不下来。一只甲虫从树上掉了下来，背部着地。它挥舞着爪子，却怎么都爬不起来。我看着它，我想，如果命运像这样，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吧。要不我先休息一下吧，明天早上……我想努力地睁开眼睛——我办不到。不过我还是尽力在下一辆车来之前给它翻了个个儿，好让它飞走。

讽刺的事。

人总是以为自己能左右别人的命运。

又是一辆车，灯光越来越亮，只是在它最亮的时候车灯并不是突然消失。好像有个人走下了车，站在我面前。他蹲了下来，推了推我的肩膀，嘴里好像在说什么，虽然听不清，但我想他一定是想要问我有没有事吧。

我，当然没事了，只是为什么眼角那么热呢，明明是晚上，天那么凉。

我，怎么会哭呢，难道是因为要死了？

“真是稀奇呢。”

听到有人这么说了一句，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梦。这几天总是会做这种梦。抬起头来，我看见窗外的天空还没完全暗下来。此时尚且是六点过了些。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了笑。她的面容不甚清晰，宛如活在梦里，但我知道她是欧阳南一，是我的妹妹。

“哪有。”

我甚至还能开玩笑。

“找了没有？”

“什么？”

“当然是日记啊。”

“我的？”

“当然啊。”

“你要我的日记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需要啊，”她看向一边说，“你事真多。”

“你……”

日记啊……我似乎忘了我之前在干什么，只是一下子感觉眼睛睁不开了，便陷入沉沉的睡梦。说起记日记，仿佛距离昨天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拿来。”

她是直接来拿了，不过我捏着日记本的一角，并没有要给她的打算。

“放手。”

“你想要做什么？”

“放不放？”

“那就不给了。”说着我把日记抽了回来。

“你这家伙！”

她退了几步，忽然冲过来，肩膀撞在我的胸口上。

我摔在了地上，脑袋磕着桌角了。

疼。

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一脸同情地把我的日记拿了起来。

“就这样死了也说不定呢。”

说着她随意地翻了翻我的日记本，然后走出了我的房间。

这算是什么态度？这家伙是没有常识吗？下手这么狠。我捂着后脑勺想。不过才一会儿就感觉不那么疼了。我好像清醒了一点。

已经没有太阳了，但天空中飘着的云被染红了。房间里什么都听不见，空气中有似乎是未燃尽的火星在跳跃着。我闭上了眼睛。真是奇怪的梦啊。想一想，梦是那么真实，每个细节都是。尤其是将要醒来的那一刻，明明知道自己活着，却忍不住有自己已经死了的想法。而且，那真的可怕。我居然一点都不反抗，就那样死掉了，那么从容。虽然说是做梦，但在梦里面没有人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这是梦还是现实吧，所以说，即使是现实中我也一定会坦然接受对不对？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我望着窗外坐了下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而且她要我的日记做什么。

“出去走走吗？”

晚饭过后我看着南一，预谋了很久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蹩脚的演技。“冷不丁的，你怎么了。”不过她趴在沙发上，也没有太在意我。

“出去了。”

“谁管你。”

“……”

“你！”

我拉着她的手，强拽她出了门。

“啊，好了，我知道了，先让我穿上鞋吧。”

……

“啊、真是，这么热的天气还拉我出来。”她叹了一口气，“这种事也只有你才做得出吧。”

她看向一边，被触动了似的，目光稍纵即逝。

“怎么了？”

我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猫么？”

“这么明显的事。”她瞟了我一眼，走过去蹲下说，“刚才就一直看着我。”

“难道不是你自作多情吗？”

她不服气地看了我一眼。她站起来，于是我走近看了看。灰黑相间的小猫，可能是因为太久找不到吃的，所以瘦弱得厉害。恐怕连叫一声也不太可能吧。看了一眼我便没有兴趣了，瘦骨嶙峋的，谈不上可爱。况且喜欢又能如何？又不能带回家里，到头也改变不了它将死的命运。当然了，最让我感到别扭的还是，它联想起了那个梦，梦里我自己，就像它那样无力。她没有说话。回去拿了一袋牛奶倒在它面前。不过看起来，它现在连咽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牛奶从它嘴里进去又很快流出来。

“猫又不能喝牛奶——不过也无所谓了。”

“去……”忽然别过脸去，像是小声嘀咕了什么，她紧紧地抿着嘴唇。

“什么？”

不久它便趴在地上，渐渐地安静下来，那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虽然只是一只猫，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因此看见这样的场景是怎么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的。特别是想到明天早晨环卫工人可能会皱着眉把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扔进垃圾里，感觉有些凄凉，毕竟谁会在乎一只野猫的生命？

不对，还是有的。

她忽然将小猫抱在怀里，我想阻止已经晚了些。

“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很奇怪？”

“为什么这样说？”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

她怀里的小猫睁了一次眼，然后就没有再睁开了。在公园边的树林里，她似乎是想把猫埋在那里。这样的话，就不至于和垃圾在一起了，不过还是挺凄凉的。

“你说苏沐落……”

看着新翻出的尚且湿润的土壤，我鬼使神差地嘀咕了一声。

“苏沐落？”南一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她……”

“她怎么了？”

“没什么。”

她沉默了一阵走到了我前面。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似乎是随口一说：

“去看看她吧。”

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脑海中划过的一道闪电，我感到一阵恍惚。

“明天。”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说。

睡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我注意到桌子上流动着的明亮的月光，再看看窗外。月亮在天空中，比之前任何时刻看到的都要亮。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正打算离开，却看着楼梯不知何去何从。我后退了几步，正好靠着了窗台。从窗户那看了看楼下，我的目光回到原点。为什么会在这里？今天不是和南一说好了要去苏沐落家么，怎么……看那地上落日的余辉，居然已经这么晚了……总之，先回去吧。如此想着，我随着人群一起下楼。

四楼，三楼，二……

我抬起头，不是模糊的人影。苏沐落她轻描淡写地踏上阶梯，面无表情地在人潮中逆流而上，我想要追上她，但她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似乎对她来说人群根本不存在——我不是，那是洪水猛兽，为了吞没了我绞尽脑汁，尽管我伸长了手臂，拼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眼前消失不见。好不容易登上顶楼，自然是找不见她的踪影。回头看去，碍事的人群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只好下楼。

我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果然就在我到达一楼走廊时，呛鼻的烟味一下子充溢了我的鼻腔。那是一片火海。我愣住了。刺耳的警笛声也好，血红的消防车也好，我总算清醒过来——说是清醒，我仍旧有些茫然失措，只是漫无目的地寻找苏沐落的身影。我的运气似乎很好，因为我很快就找到了——

她站在邻楼的屋顶上，凝视大火的眸子里，火光像是星光。

“……”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我甚至来不及开口——她任由身体躺进火焰中。火光中我看见她的身影，只有一圈黑暗的轮廓，只能看见她的长发贴着身体，就像流星一样落下……

依旧是梦。

但是我的心情很复杂。

洗漱完回房间的时候，我注意到南一坐在书桌前面，似乎正看着什么。不过我刚走到她身边，她便忽然站了起来，从我身旁经过走到门口。

“走吧。”她转身看着我说。

街道上，这副光景……经历了那两个离奇的梦之后，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明明是夏天，温暖的阳光却倾泻而下。这是不是还是在梦里，我不禁如此怀疑。

到了一栋公寓楼下，南一在铁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应该是苏沐落家。我很清楚地想起了。

“我就送你到这吧。”

“你不是也找她吗……”

“为什么？我又不认识她。”

“那你怎么知道她住哪？”

她没有理我。忽然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走远了。

世界仿佛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天空亮得刺眼。像油画一样的建筑物渐渐褪去了颜色。如果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话。世界无疑会变成一张白纸。

门忽然打开了。

天空恢复了平常的亮度。失去了颜色，几乎连框架的线条都要失去了的建筑物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我登上阶梯。

走廊的尽头是她的所在。栏杆左边是巨大的杨树，破碎的阳光的在墙上招摇。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没有锁。我走了进去。我看见了苏沐落靠着床头坐着。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时不时地翻动书页。也许是正听着音乐，所以她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她看起来和正常人几乎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过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似乎，这次见面也不算太糟糕。难道是我之前多虑了么？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苏沐落摘下耳机，向站在门口的我张望着。

“这些天还好吧？”

我的心恢复了平静，苏沐落则笑了笑，将手上的书合拢。

“还好。”

“你的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呢，只是下半部分的身体没法动弹了而已，就像是别人的身体，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呢。”她用手指轻轻地按在大腿上，煞有介事地咯咯笑着。

“这算什么……”说着我扭过头去。

“什么？”她疑惑地问。

“出去吗？”我提议说。

苏沐落似乎没能理解我的意思，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这算什么。

“可以么？”她忽然张开口说。

“你之后没有出去过了吧？”

“几乎没有。”她看着窗外笑了笑说。

你到底得有多坚强啊，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还能那么没心没肺。不过，如果我这样去问她的话，她一定会回答我“我还能怎样，哭么？”之类的吧。

“那等太阳下去凉快点的时候吧。到了晚上，街上还可以吃夜宵，而且书店又新到了很多书，我们去那里怎样？”

“也不一定。”她说。

“也不一定什么？”

“没什么。”

虽然是夏天的上午，但是她的房间却格外的阴凉，而且时不时的还会有风从远处的屋顶吹来。

苏沐落的目光停留在窗台上。

“你知道吗，虽然身体不能动了，我却很高兴。”

“不要说傻话啊你。”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吗？”

“啊？那，为什么呢？”

“对啊，为什么呢？”她看向我，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也说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