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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我此刻也没心情收拾这边的烂摊子,半根墨条罢了,日后仔细着些,大不了下了值便将纸墨笔砚都锁进抽屉里,总不至于还从我抽屉里偷墨条吧。兰台规矩多,也不过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把戏,奉议司没什么规矩,却从不见少了什么。我心内一哂,挥手叫郑史官回去。
只略略坐了坐,便又觉得不对。我确实将奉议司的习性带来了兰台,奉议司都是从小玩到大的那一圈人,便是谁比谁高上一阶半阶,下了值依然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兰台不一样,我还当大家是可以下了值后继续愉快玩耍的,但习惯了人人立规矩的他们陡然看见我,只会觉得我又蠢又傻又好蒙骗,只怕嘴上说的天花乱坠,背后早已将我编排成了一个三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糊涂参议。
半根墨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我在这帮人面前没什么威信,正好借此机会,做个筏子。
于是我又抬手叫宁仲义,“宁公子。”
宁仲义躬了身过来,眼见着眼下一团乌青,唇边胡茬也冒出来了,憔悴了许多。我忍住了要问一问的欲望,平日里就是太想把自己和他们融作一团了,行动出入都在一处,倒叫他们忘了我的身份。
“你可知昨日下值后直到今天都有谁近过我的桌子?”
“下官今日上午见大人这杯里茶都凉了,来换过一次热水。”宁公子已经躬着身子,格外谦卑,“昨日下值后,大人这处是下官与郑史官一同整理的,不过下官先去外间给胡大人送了一次样稿。”
这就是郑史官单独在我这里待过。我想了想,仿佛刚刚郑史官并不曾对我提起这件事情。
“今日是郑史官来开的门。下官等是内府库的人,每日得先去内府库点卯再过来,路上要耗费不少时间。”
也是,怪不得修史的进度一直这么慢。内府库的人不上心,路上也可消磨不少时间。兰台倒是上心了,却各人揣着各人的心思,胡中泽那股子求真务实的态度不错,方向也对,可单凭他自己又能成什么事?墨条失窃一事,也不过是胡中泽管理短板的一次暴露罢了。
胡中泽不是个合格的御丞,既然是明大人请旨让我来兰台协助,想必也有叫我肃一肃兰台风气的缘故。
可我从未做过这样大张旗鼓抛头露面的事情……一念至此,我又有些为难了。其实我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做个副手出出主意,查漏补缺,这样的活比较适合我。但要叫我自己站在正中间的话,我会很怯,性格中所有不适合为官的一面就都暴露了出来。
所以这件事我还得和胡中泽商议商议。
不行,还得再往上报,这事若要大刀阔斧的进行,势必得有周老爷的鼎力支持。
一转瞬里想了这么多,我忽然有些激动,抑制不住的想要多说几句话,为自己壮壮胆。
于是我提高了声音,“此次丢了半根墨条,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毕竟暴露了一件,咱们兰台在监管上还有许多漏洞。以后还请大家相互监督,纸笔墨砚各有定例,丢的多了,事情必会闹大,上头要查起来,谁都捞不到好处!”
“明白了。”
宁公子低声道。
内府库的公子们稀稀拉拉的跟着应和了几声。
郑史官瞥了他们一眼,很是义正言辞的对我点头,“大人说的是,这些事早该查的。大人有所不知,这是胡大人训过一次了,所以安静了这么些天,如今不知道是谁又手痒痒。”
郑史官叫郑允,出身河洛郑氏,入了京师不算豪门也是世家,毕竟自矜身份。
打一开始我就怀疑是内府库那些公子作案,有动机,亦有时间,不点破,也不过是成全彼此的脸面罢了。
于是我又道,“兰台与内府库,本不相隶属,如今虽借调在兰台,到底缺个主事的人。”
眼下的主事之人是要担责的,况容易在兰台与内府库都讨不得好,是而那些公子们纷纷面面相觑,显然是谁都不愿意。我只好点了宁仲义,“内府库算来只与你相熟,劳烦宁公子,暂管内府库诸位公子在兰台一应事务。”
“下官明白。”
这一声答的有气无力。
“以后,兰台这边再失窃,本官自会担责,而内府库再有失窃之事的话,宁公子,可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这话说的本就不客气,三分警告,三分申饬。
宁公子连忙又应了一声。
“诸位也相互监察,若见谁动了纸笔墨砚这些,只管报上来。除本官之赏外,亦有兰台的赏,甚至于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也并非不可。”
一个巴掌跟着一颗甜枣,百试不爽的招数。
毕竟做官是为着什么?不就是为了一日能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没有什么能比让圣上记住自己更快的升迁,搞政绩也好,揣摩圣上的心思也好,都不过是为了在圣上面前露露脸罢了。
如今我给他们这个机会,端看他们能不能把握得住。
“这半根墨条的事过去了,也不追究了,只从今日后,希望人人都能尽心尽力的修好这一部《通史》,中间不要再出半分岔子。”
这一遭可是连我与郑史官也饶了进去,毕竟庆史部分才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郑史官低了低头,我也静了静。不是一个人的锅,但确实是存心不正才会如此,“史乃国之谱,日后传承于世,你我名字都在上头。万望日后,切切小心,莫要贪功冒进。”
话音刚落,我听见门口传来了掌声。
一开始是零零落落的几声,紧接着屋子里所有人都开始鼓掌。我回过头去看,却是周若海与胡中泽在门口站着,周若海拍了几下手,笑意微微的,也不知我方才说的话他们听去多少。
“游新啊,你过来,本官有话要与你说。”
周若海冲我招了招手,我连忙过去。
“咱们出去坐坐。”
于是我打好招呼叫他们继续修六国部分,顺手将自己的纸墨笔砚都锁在了抽屉里。身体力行嘛,我会给他们做个很好的表率的。
一路去了佟欣茶庄,周若海要了金庭玉华,我有些心疼我的钱包。
胡中泽与周若海都是我的上司,估摸着过会儿这茶资还得落在我头上。刚刚被罚了半年的俸,原本紧巴巴的日子,眼下更要紧着过了。
“游新啊。”
周若海拍了拍我的手,“你不必紧张。”
我没有紧张。
真的。
我尴尬的咧了咧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我紧张,与周若海已见过几面了,我都觉得他是个格外和蔼有趣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自然是不会紧张的。不像明诚之,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开口说话就没有不训斥人的时候。
“方才听你说的也有道理。”
小二上了茶和茶点,今日是兰台令亲自驾临,他们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家当都端上来似的。看得我都有些肉痛,辛辛苦苦的起早贪黑,赚不到几分钱就罢了,还得倒贴给达官贵人。
待那小二退下了,周若海又道,“兰台这两部分原先也是不在一起的,御史另有御史台,兰台便只管修史一事。太宗立国,觉得累赘,便一同合在了兰台里,只另设了两位御丞分管。”
这个我知道,胡中泽修史,冯建监察百官,周若海这个兰台令有时倒显得有些多余了。也或许是不细化在具体事务上,我见不到,所以觉得多余。毕竟兰台与御史台合并,少不得摩擦之处,大约也是周若海一手调和。如今他能将两位分管的御丞都调/教到服服帖帖,唯令是从,焉知不是一种本事呢。
于是我点了点头。
“兰台与御史台合并也不过多少年岁,内阁与相权之争你也知道,兰台与御史台也大约如此,只是并不过于明目张胆罢了。如今修史之事繁重,便调了内府库的公子来,却还是左支右绌。”周若海微微一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也跟着抿了一口。今日的金庭玉华,便要比我那日的更好很多。
周若海说的这些我却从未想过,只觉得太宗时既已合并,这么长时间下来,该当没有任何心思了才对。
“外人说起兰台,只知监察百官,不知修史。修史的要出头,监察百官的想分立。”周若海沾了些茶水,画了一长一短两根柱子,“所以知立和远道很是费了些手段去平衡他们。”
知立和远道大约就是胡中泽与冯建的字了,忽然发觉共事这么久了,我竟然还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字,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就好比一座府邸,这个人忙于外间应酬,便会疏于内宅管理。”周若海又拍了拍我的手,“所以御丞之下又设参议,便是叫你们放手去整顿他们想不到的事情。何况如今修史,咱们与内府库少打交道,往常丢了什么便只得作罢了,查也查不出来,查的多了便互相攀扯,还影响修史的进度。你如今叫他们互相监督,又各管各处,虽有连坐的嫌疑,但也并不碍事。”
我这才听明白了,又是喝茶,又是绕圈子,原来是叫我放手去将胡中泽顾及不到的地方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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