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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怕见人哭。一是总搅乱我的思绪,二来,旁人一哭便总让我心软,不由得便开始反思是否自己太严苛了些。许多事情是已然发生的,虽结果不如人意,但强究并没什么用。倒不如各自放过,彼此安生。就像芳芳说的,惯会和稀泥,是个谁都不想得罪的老好人。

于是我赶忙扶住赵老板,“您这是何苦。”

“都是草民治府无方,才叫贱内带出了这样一个狠心肠的婢女!还牵连了夫人!老夫实在是罪该万死!”赵老板又要拜下,“悯枝本是跟在我那小女身边的,小女年幼,骄纵惯了,只因那些时日去了外祖府上,贱内不查,错手将悯枝送了出来!”

“无妨无妨。”我又扶住赵老板,说来奇怪,是我夫人不在了,此刻却是我在安慰他,“生死有命罢。”

“今日特地带了贱内与小女前来请罪,悯枝这丫头包藏祸心,大人只管看着处置!这是悯枝的身契,草民一并带来了。”赵老板又抹了抹泪,掏出一沓折的整整齐齐的罗纹纸。

想来并不只有悯枝的身契。我看了一眼青衿,示意他收下。

“还请大人给贱内和小女请罪的机会啊!”赵老板颤巍巍的又要拜下,我赶紧扶住,叫青衿赶快请那两位过来。

青衿眉头一跳,显然先前的应付已然让他很不耐烦了,但还是去西厢厅内将二人请了进来。赵老板年岁已大,赵夫人却如此年轻,与小女儿站在一起,竟如同姊妹一般。方才还不懂赵老板非要带夫人与小姐一同来请罪、并且说什么都要见我一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却懂了。

眼下两人都俯身在地,小姐鲜嫩,夫人明媚,两种不同风格的美人儿偏又都是温柔顺从的样子,任是谁见了都会骨头一酥。

“起来罢,你们原也不知情。”

赵夫人与赵家小姐垂首在赵老板身后站了,赵夫人一直低着头,倒是赵小姐不时往我这里瞟一眼。

“今日也无心招待你们。”

我招了招手,示意青衿送客。心里却只觉一阵阵的发冷,先前赵夫人来寻薛芳说体己话的时候,大约便已动了这样的心思了吧,悯枝奴籍,哪里想得了这么周全。况白鹤绕过几圈子和他们也有着不多不少的联系,全凭巧合一句话,似是不能糊弄的。

“大人,夫人已去,还请大人节哀。”

赵夫人听我下了逐客令,连忙抬起头道,“只是如今大人后宅里到底缺个主事的人,此事自妙因而起,不如大人便叫妙因将功折罪,三年后后不拘赏个什么名分便也罢了。”

原来那赵家小姐叫妙因?我看了那小姐一眼,却听她又娇滴滴的开口,“前因后果的因,姨娘总不说清楚。”

“咳。”赵老板咳了一声,扭头道,“孟夫人新丧,你们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接着又转过头来格外恳切的看着我,“只是贱内一时心急,府中除了女儿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大人不会怪罪吧?”

我摆手,不再说什么。

今日实在是累了。想必赵老板来得早,还不知我已被圣上解职的消息,只怕回去得了信,亦会感激我不答应之恩。

稍歇了歇,刑部的关隽也来了。

因是带着公务来的,所以还穿着朝服,身后跟了一个仵作。那仵作递给我一张纸,关隽道,“孟大人,昨夜有人报在城外瞧见一具尸体,贵府白鹭认了说是府上的白鹤,这是白鹤的验尸报告。至于白鹭,那边还有些问题要问一问他,今日过来只是与你说一声,都是自己人,不必担心。”

我又对关隽拱手。

如今明面上被解了职,但大约私底下凤相的人都知道我还是有起复那日的。况既已是凤相门下,便是圣上再无动用我的意思,凤相也绝不会放任我不管。

因而关隽才会亲自来一趟,再给我吃一颗定心丸。

忽然就有了找到了靠山的感觉。

许是我脸色太过于难看了,关隽道,“刑部还有旁的事,就不在此搅扰你了,这半个月你好好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他又道,“不必送。”

翻开了白鹤的验尸报告,复原图画的很是详细,面容、衣着都对得上,只是记录的脖颈上一处勒痕让我怔了怔。宽两寸,还有些抓挠的痕迹,似是悬梁之后留下的,但这勒痕之下还有一道麻绳的勒痕,关隽的验尸报告里作了这样的推测:应是逃出城后被人用麻绳勒死,又伪作了悬梁的迹象,只是不知为何又掉进了护城河里,这才被过路的商户发现,到刑部报了案。

我合起验尸报告,心头纷乱。

白鹤纵使是受赵老板指使,但赵老板一个生意人,想来也不敢做这些□□的营生。后头还有谁?我怕牵扯出什么来,却又怕什么都牵扯不到只是我自作多情。索性不想了,也就罢了。

在府中停了七日灵,奉议司里只明大人和钟毓来过一趟,旁的人并不曾出现。大约是解职一事已传开了,人人都觉我这兰台参议失去了价值,不结交还能少惹些祸事。

明诚之是与何大人一同来的,悯枝正跪在灵前烧着纸,我将二人迎进来。

何大人在灵前坐下,明诚之携我往后厅里走,“凤相上了一封官员改制的折子,上头签了你的名儿,你知不知道?”

“知道。”

我停在回花廊下,袖着手看向明诚之。

“是草民与凤相商议过的。”

明诚之蹙眉,“为何不提前与我打个招呼?”

“明大人只是奉议司正使,论理还不该过问兰台的事吧。”

今日一大早天便阴而重,像是洇了一汪水,沉甸甸的总要坠下来似的。此刻乌云似松了一口气,雨点子便如倾盆的水一般泼了下来,打在四周的廊壁草石上啪啪直响。

于是明诚之开始沉默了。

我说的对,提议官员改制时我是兰台参议,与他奉议司并无相干。

他寻不到任何来斥责我的由头,只是蹙了眉道,“凤相老辣,不可深交。”

“那明大人你呢?”我微微歪着头,明诚之的侧脸入眼,是玉雕般的沉硬。他其实长相颇好,否则也不会惹了帝姬芳心暗许,只是表情也总是如玉雕出来的一样,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我回过神,看向遭了大雨凌/虐的花草,自打芳芳不在了,这处便又凋敝了起来,“孟某是个外乡人,初来京师便得若白恩惠。”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

这么多年了,若白救我的时时幕幕依然在我心里。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他,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孟非原。便是今日的孟非原逢了什么、见了什么,那大约都是因为自己福报不够罢,实在赖不到若白身上。

“明大人说若白是尹川王的人,孟某依言,便极少去打交道。内子在路室时,亦是明大人借私交让何大人认了她当义女,若明大人没有私心,又何必如此费力探查内子底细,甚至还给了她这样一个荣耀的出身呢?”

我微哂,“想来孟某的副使,也是大人为了不辱没薛芳这何府义女的身份吧?”

干亲的官碟极难办理,若非明诚之插手,薛芳如何能顺顺当当的就成了何大人的义女?

不还是为着我感恩戴德吗?可惜他从一开始就算错了。

“我是怜惜你的才华。”

“才华?”

明大人这是口不择言了?我又笑了一声,“孟某能中皇榜全凭侥幸,哪来的才华?大人尚帝姬在即,辞官必不可免,想来不过是要效仿前朝驸马,在朝中留些耳朵眼睛罢。”

“孟非原,你如今可是大错特错了!”

明诚之冷哼一声,甩开袖子便走,我又站了站,待雨稍小些后,才到了薛芳灵前。

何大人与明大人都走了,独钟毓站在这里,神色有些尴尬,“游新,我……说来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与你说这些,帖子我叫青衿先送去书房了,你得了闲便看看。”

顿了顿,他又道,“我走了。”

一只手大约是要伸出来拍我的肩的,不过在空中停了片刻,但还是缩了回去。钟府的小厮听他说要走,连忙撑开伞遮在钟毓头顶,青莲出水的图案,配着忽远忽近的雨声,恍惚便教人生出了处在江南水乡的错觉。

我拱手对他躬身。

奉议司副使,还能记得我这已是白衣之身的朋友,也够了。

送走了客人,青衿扶我回了书房,一封大红烫金的帖子压在几卷书下,格外显眼。

我抽出来,大约这便是钟毓留下的了。

“钟大人与何府的二小姐定了亲,成亲之日就在九月初八,只说大人到时候有时间便去。”我坐下后青衿端来了一杯茶,“《太宗例》也抄完了,大人找个功夫送到海公公那里吧,省的夜长梦多又节外生枝。还有一桩事,今早兰台的胡大人来过,问大人什么时候有时间去一趟兰台,将几处都规整规整。”

我阖了喜柬扔回到桌面上,这世上生生死死,回旋不休。

今日黄土垅,明朝红纱帐。

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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