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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贾淳青终于停了手,“宋大人,此事可当真?”

此事若当真,高士雯所中之毒并非大夏境内之毒,这便是两国之事。宋岸也好,纪信也罢,甚至是唐代儒,都没有权利直接出面应对,确实需要圣上裁定。只是圣上远在京师,也不可能为着一个高士雯便远赴丹州,派个监察史来,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宋岸点了点头,“自然当真。宋某做提刑也有年岁了,在京师时就跟着岳老爷学习,后来调出京师,去过衢州也去过卓州。整个大夏的毒,不说全部熟识,但也差不离了。”

“那依宋大人之见……”

贾淳青神色严肃了起来。

“自然是等着京师的监察史来后再行商议。”

宋岸回了一句。

“可高大人的尸首……”

贾淳青所担心的,亦是我所担心的。一是这毒如此猛烈,宋岸一嗅到便先晕了过去,不知就这样放着会不会将这毒气散发到四处,致使府衙内人人自危;二来,高大人的尸首怕也放不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就是所谓入土为安,大夏刑罚中有一项叫“曝尸”,就是死后不予下葬,堂堂盐运司使的尸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晾着,只怕高家也不答应。

“高家说会派人来,全力协助督查。至于这毒,宋某已叫仵作去验了,应当不是发散类的毒。”宋岸一笑,“否则此刻你我不会站在这里安稳说话。”

我这才想起来,宋岸休息的房间,离高士雯尸体的地方并不远。

方才那仵作只给他喂了一颗暗红的药丸便又继续回去验毒了,倒不知何时可以验明高士雯所中到底是什么毒。

我按捺下要过去看一看的心思,毒类未明,还是小心些好,免得再将我熏晕过去。人只有清醒着才有争取什么的权利,一旦没了神智,便是摆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鸡鸭鱼。

贾淳青见此间再得不到什么消息,正打算要走,恰外头有小厮来报了一声,“贾公子在吗?纪大人回来了。”

“孟大人?”

贾淳青闻言,冲我挑了挑眉,在问我要不要与他一同去见见纪信。我想了想,去见纪信大约能得到些五仙县的消息,此刻五仙县距我有些远,还是宋岸这头更要紧些。

于是我笑,“贾公子先回去吧,宋大人这边只自己一个人,本官怕他吃不消。”

宋岸亦低头笑了笑,没有推辞,也不挽留。

原先只道宋岸是个一心扑在案子里、万事不关心的提刑,今日他为我解围,又说出京师旧事,也不该是随口一提的样子。

贾淳青点了点头,自随那小厮去了。

我正在坐下说话,宋岸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以指比唇,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敢问,只等了半晌后,宋岸方才笑了笑。他长相本就憨厚,长耳圆唇,咧开了嘴就露出一排齐整的牙,本就下垂的眉更如一道八字一般,“方才有贾公子留下的小厮在听你我说话,是个有些功夫的,你听不到倒也正常。”

“宋大人竟有这般耳力!”

我由衷赞了一声。

“宋某也是京师人,纪大人这事儿干了不少,已然习惯成自然了。”宋岸跳下塌,趿了一只鞋跳到了桌子边,撑着桌沿坐下,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孟大人坐吧,宋某就不招呼了。”

待我坐下,宋岸又道,“孟大人留着,是想问宋某什么?”

我刚拎起茶壶的手顿了顿,见宋岸脸上并没有什么旁的神色出现,方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只是听宋大人提起京师,觉得有些亲近。”

“孟大人不想知道岳老爷是谁吗?”

宋岸又笑。

我见过不少人的笑:凤相的笑是暖的,无论何时见了,都能叫人升起莫名的信任之感来;若白的笑……若白的笑是春风,是湖心一点涟漪;明诚之的笑便带了压力,更深的意思在笑意之后;青衿不常笑,笑时便总是在讨好;再后来贾淳青、纪信、赵士琛这些人,只需笑寥寥数次,便看得出算计与筹谋。

谁都不似宋岸这样,便是笑,也是单纯的。

真正意义上的如孩童一般的笑,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表情而已。

“岳老爷……大约是此时的刑部尚书。”我喝了一口茶。提刑院里的茶不好喝,想也想得到,宋岸与那些仵作日日忙着验尸破案,哪有有功夫去烹茶调茗,这些可都是劳心费神的活儿。

只是这里的茶也太粗糙了些,甚至还有隔夜的旧茶味。

我暗自咋舌,宋岸也不甚在意,“宋某在京师时,他还是刑部的左侍郎。”

“说来,宋某与岳老爷一家也有些拐带着的亲戚关系。”宋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气饮了,见我正看他,便又笑了一声,“于宋某而言,喝茶不过是为着解渴,不讲究那么多,倒忘了问孟大人喝不喝得惯。”

“无妨无妨。”我连忙应了,示意宋岸继续说下去。

“沾了些亲戚,要走动便比旁人容易些,宋某家穷,父母养不起,是而从小就被送到了岳府,跟着岳老爷学习这些手段——孟大人可好奇为什么是宋某跟着学?”宋岸又看了我一眼,“常年与死人打交道,哪一户舍得自家孩子学这些。岳老爷也并非没有学生,只是半道来的学生,总是不如从小带到身边的伶俐。”

想不到宋岸竟有这样的身世。

寄人篱下,我亦尝过这滋味,不由便对他亲近了几分。

于是我暂先放下了对这茶的排斥,转而听宋岸说起了这些。从一个不在京师的京师人口中听到的,不涉及利益,不涉及派别纷争,应当会更中立和理性一点。

“说来也巧,那时岳老爷还收了一个学生,叫明诚之。”

我一怔。

“明诚之比宋某还小几岁,是被宫里的人带过去的,圣上指明了叫岳老爷带着他。”宋岸的眼神飘忽了起来,好似溯过诸州重山,回到了岳府的院子里。他神色忽而带笑,忽而严肃,我也跟着他一起,仿佛当真看见了岳府院子里那两个年幼的孩子,“说来也怪,自打明诚之去了岳府,圣上也去过几次,只是就远远儿坐着和岳老爷说话,从不近我们身旁。有一日明诚之被岳老爷派去跟一个仵作去干些什么,恰圣上到了,没瞧见明诚之,连一盏茶都不曾喝,坐了坐就走。后来圣上再要去,就会提前与岳老爷打招呼,明诚之便是有事,也得留在岳府待圣上走了去办。”

“圣上要见明大人?”

我愈发疑惑。

本以为是刑部的岳老爷与乐来牙行的岳掌柜有什么关联,不想却是圣上与明诚之这一桩。

“也不曾宣他去见,只是远远儿的瞧着。”

宋岸又倒了一杯茶。

他说起事情来,是提刑特有的手法,有血有肉,抽丝剥茧,寻不见一处破绽。

“有一次宋某偷看被圣上发觉了,是而过了二十岁就被调去了衢州,年终述职,赏了不少金银财宝,却又被调到了丹州来,且还只是在平湖郡里窝着。圣上不肯让宋某升迁,宋某自然也不图谋这些。”

“只是,这样无头无尾的事情,一直悬着,宋某心里不安。”

宋岸又要倒茶,拎了拎却觉壶里没了水,正要去添,我自发将这活儿揽了过来,下定决心要让宋岸尝尝正儿八经的茶该是怎样的喝法。

倒了里头的旧茶,又好好刷了一阵儿茶垢,接着洗茶,一沸二沸。

我不爱往茶里头加烹调之物,是而便只是清清淡淡的,端上桌来时,宋岸先倒了一杯,抿了一口,“似乎确实比宋某弄的好喝,但也太费时间了。”

我也倒了一杯,听宋岸继续往下讲。

“只是京师里的事情宋某也是关注着的。明诚之后来当了奉议司正使,再也升不上去,曾经学过的手段也无处施展,听闻不久后又要尚帝姬——旁人或许会觉得是大好前程,孟大人,你我在朝为官,难道不懂这尚帝姬是意味着什么吗?”

尚帝姬,便要辞官。

明诚之一心为民,辞了官,便是富贵顶天的一介白衣,再也无处施展胸中抱负了。

我神色一动。先前薛芳在孟府停灵,明大人前去不为吊唁,却说我此行大错特错,我亦是用这个理由来噎他。

“后来听说京师有了个话本子,宋某看过,觉得有趣,又加了自己的理解,不拘于话本上的情节,特地叫人排了几出皮影。”宋岸终于放下了茶杯,拍了拍手,叫进来几个下人。

我的心里“咚”的一声。

仿佛良久以来盘亘在心里的猜测要被证实了一般。

京师的新话本,能有这么大影响力的,应当便是那书生贺在望写的《桃色撩人》了。许多被我压在心底的事都在一瞬间涌上来,牛存方的话、坊间人的窃窃私语……《桃色撩人》有着谁和谁的影子?圣上对明诚之为何一直都是不清不楚的态度?

大约今日,都能在宋岸的皮影里找到答案。

我点了点头。

宋岸亦点头道,“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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