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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五仙县,我是第二次见王县丞。
他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便如什么炸开了漫天的灰,而在这灰里,正有一条线,隐隐约约的现了出来。
在落鹰山上遇袭,只不过是要确定我们这一行人的身份。那时我们虽换了衣裳,但毕竟口音掩不住,恰云潞的边军换防,抓到孙三时,我们就借了这个由头。所以孙三是故意被丁四平抓住的,大约是要近距离的见一见我们,确定我是否是朝廷派来的盐运使。
在平湖郡贾淳青和纪信又多番试探,接风宴上,唐代儒虽说我是自家人,但一走了之,把我留在平湖郡里任由纪信处置。
纪信不知是不是看顾着凤相故交这一身份,不便在郡里处置我,于是想办法把我送到五仙县。既然盐库一事暂时对我构不成威胁,便再生一计。盐运司是京师盐运总司直掌的部门,倘若有人假冒,自然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所以昨夜若白去找我,而我顺理成章的出了县衙。
如此,那黄铜锁上的血迹也该是刻意留的,就是为了把我引过去。
那么我口袋里的钱也并非刻意放乱的了,必然是他们为着找出我的委任状。
王县丞现在要查验我的委任状,一定是他们料定昨夜那人已将委任状拿到手了,知道我身上没有。于是先撺掇余海因假冒朝廷命官把我杀了,往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替我平反,杀了余海。
而纪信身为凤相故交,一来能很好的为自己开脱——他在平湖郡里忙着高士雯一案,疏忽了。二来,还能仗着凤相这层关系,求个自己顺心的盐运使来。
那若白呢?他一朝被卖,便终身脱不了奴籍,饶是得了身契,也绝不可在朝为官。
只是若白这次为尹川王立了个大功,该算头功的吧?否则他们怎么会有机会找得到我的委任状?
一朝改天换日,自有尹川王为他筹谋。
我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很好。
曾经我一直觉得他是窗前白月光、心头朱砂痣,所以才为他扑了满怀的心思。虽也纳罕,我并非少不知事,怎的见了他,便总是走不动道了一般?却原来没有人能躲过去这样刻意的谋划,刻意到连每一颦一笑一步一动,都是为了我精心练就的。
他到底还是个倌儿。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古人诚不欺我。
“大人?”
王县丞又笑了一声。
“您的……委任状呢?”
见那边青衿在点头,我也笑了,“怎的?纪大人会诳你不成?”
既然纪信要把自己摘出去,那我便是再无能,也要把他拉下水。平湖郡里接风,节度使唐代儒和几位郡守都在。我是他们都承认了的盐运司使,如今王县丞提出疑问,便是在反驳他们。
“那倒不是。”
王县丞笑了一声,“只是论理,盐运司使大人该从官道上下来,大人们是从山里小路下来的,下官本就心生疑惑。唐老爷、纪大人等都是面慈心软的,自然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方才有属官来报,说官道上下来了一伙人,拿出了朝廷的委任状,下官便不由多问几句了。”
委任状?
是谁敢假冒朝廷命官?
莫非是通天寨?
我心里跳出这样一个念头,也觉得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平湖郡和通天寨勾结已是呼之欲出之势,眼下偷了我的委任状,自然会找体制外的人来假冒。
若是通天寨,倒不知能不能见到虎十三。
于是我定了定神,“来时本官便说过了,走岔了路。纪大人都信了,你却不信?”
“官道就那么一条,大人怎么会走岔路呢。”王县丞照旧是笑眯眯的,“更何况,听说大人所带金甲卫里有个得了黑血疫的,总该好好诊治才是,为何整日里带着奔波呢。”
“本官倒是想把他留在平湖郡。”
我挑眉。
“可是贾公子说马上的人,离了马背便生不如死。怎么,王县丞是要替本官延请名医,诊治黑血疫患者吗?”
陡然提起那西胡人,若非是试探,便是已得知了那西胡人的身份。
我早就知道留着他是个祸害,只是处理了丁四平那边又不好交代,如今王县丞既然问了,我也只能冒险一试。
于是我又笑了一声,“王县丞不如治好了金甲卫,本官再给你看委任状,你觉得如何呢?”不待王县丞回答,我又道,“本官好歹是四品命官,委任状便是要拿出来,也只该交给唐老爷看。王县丞不过区区一介县丞,恐怕……还没有质疑本官的权利吧?”
“大人怎的就如此自信?”王县丞不再提金甲卫,我心内料定他是虚张声势,西胡人被丁四平保护的很好,因而笑的愈发得意。
王县丞顿了顿,又道,“大人便不知,唐老爷如今就在五仙县内吗?”
此时余海还没有反应过来,愣道,“唐老爷?何时来的?”
王县丞躬身,对余海拱手,“县令那几日病着,是而不知。唐老爷昨日便到了五仙县,只是县令昨夜醉了,就没叫县令去迎。”
“他来做什么?”余海一蹙眉。
“县令大概不知道,今儿早上有个乞丐来报,说他们娘娘庙里报了失踪的那两个小乞儿寻到了,如今就是咱们的孟大人。”
王县丞又看向我,咧开嘴,“以及身边这个叫青衿的。”
我有点懵。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青衿也懵了。
丁四平和余海更是面面相觑,唯白鹭垂首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县令忘了?两个月前,那个小乞丐来报说娘娘庙里少了两个乞丐。”王县丞出言提醒,“其中有一个长相与这位青衿像的很。下官那日还跟你说,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县令忘了?”
余海点了点头,“想起来了。”
不仅仅是余海,我也想起来了。
昨夜我在那告示下站了一会儿,旁边有个被我的动作惊醒了的乞丐,我正要给他掏钱,他却如受了惊吓一般慌忙跑开。
大概就是他报的案。
那么,那张告示上画的两个人像,就是我和青衿吗?
自打进了丹州,我还没功夫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此刻长成了什么样。只是拿手大致摸摸轮廓,觉得与画上那丰润饱满的样子差了太多。
我看向丁四平,丁四平冲我点了点头。
“如今朝廷派来的人就在县衙外。”王县丞一声冷笑,“你们两个,从娘娘庙里跑出来还不安分,杀了便装前来的孟大人和贴身侍从青衿,盗取了委任状,伙同通天寨的贼子借着朝廷命官的名义招摇撞骗!殊不知那孟大人并无贴身带着委任状的习惯?如今丁大人带着金甲卫,已来查孟大人一案了。”
王县丞微微侧头,“你们还要装下去吗?”
这次就连丁四平也懵了。
看戏看的好好的,他怎么就成了通天寨的贼人?
“金甲卫是圣上特赐给孟大人一路随行的。”我亦笑了,王县丞做的这个局,比之平湖郡里纪信的手段,到底要差些,“孟大人和那青衿又不会武功,怎么会脱离了金甲卫擅自行动?便是要擅自行动——”
我顿了顿,学着王县丞的动作看向他,“那为何大前天夜里才遇害?依着王县丞所言,我们只是乞丐与贼人,又哪来的胆子去买西胡的香末苏?”
“前几日纪大人在县里,你们自然不敢动手。”
王县丞冷哼,“大前天夜里纪大人离了五仙县,你们才有时间。正愁杀了人无处藏尸,偏巧县里盐库又出了问题——王福,你可还记得这个名字?”
王福我自然记得,那夜我还叫他去县衙领赏。
此时王县丞忽然提起王福来……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个人都姓王。莫非,就连王福也是一早就布好的棋子?
“王福来县衙领赏,捎带着跟我们说了几句话,瞧着这个孟大人并非是京师做派,竟能挽了裤腿亲自蹚水过去。不像是四品官儿,反而像个泥腿子。”
王县丞一字一句,余海脸色愈发不善。
那夜他全程陪着我,自然知道我是从平湖郡来的,哪有什么杀那两个人的时间。更何况我初到平湖那夜,他也在,席上唐代儒问我京师人情,我一一对答,这些不会是假的。
可先前莫名其妙消失了的瘟疫又叫他格外怀疑自己。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不如先……”
可王县丞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看向丁四平,“你们通天寨胆子大到和西胡人同吃同睡了,怎的会弄不到这么一小团香末苏?两朵花的量对你们并非难事,恐怕就连高士雯大人,也是你们下的黑手吧!”
这话乍一听很有逻辑,然而下一刹我却笑了起来。
王县丞千算万算,竟算不到会在香末苏上露马脚。
见我笑了,王县丞愈发恼恨,“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嘴硬?委任状若是拿不出来,可别怪下官手下不留情!”
“方才王县丞说唐老爷和丁大人他们都在五仙县里?”
我叫青衿给我倒了一杯茶,说了半晌话,嗓子愈发不舒服了,我握着茶笑道,“不如把他们都请进来,既是县衙的大事,便该好好在县衙里升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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