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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栾是飞贲将军,亦是从三品。

按例该称大人的阶品,可他处处都叫别人称他老爷……一是心气高,二便该是威压的意思。

飞贲军又是多路参将亲兵合并而成,卫栾手下亲卫少于半数。如今他毫无由头便用英武军的王忠开了刀——大约以前也用过别的参将开过刀?我没见过,因而不大敢确定。

但今日他在高台上叫下头人吃鹿肉的样子我都看见了。

并非人人都敬他服他,所以他才更想出这样冷酷又恶毒的办法去威吓。循环往复,也不过只能叫底下人更惧他一分。

而人对一件事情恐惧到极限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莫大的勇气,试着去推翻它。

他们缺个时机,我便给他们这个时机。

扬州要乱,我就添一把火。

我与丁四平在净房里吐的天翻地覆的时候,丁四平说卫栾以往谨慎地很,行事不会如此大张旗鼓。

虽说邑曲郡的方郡守是方瑱的表堂支,比方静还远,但毕竟是方姓人。以卫栾的性子,就这样杀了方郡守,还用方府的妾来做文章,必然是得了另一方的信儿。

所以用方家小支开刀,便是自己这一次败了,也还有被胁迫的说头。

而飞贲军的甲衣,与他们金甲卫一样,薄薄一层,适合贴身穿着。如今卫栾敢独身叫我与丁四平前来,他身上必然穿着甲衣,营帐外大概也布置好了护卫,一击不成,我与丁四平必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不能妄动。

膝盖结结实实地触在了土地上,匕首的柄紧紧抵着肉,有些糙硬。粗粝的砂石与供上的青砖不同,但此刻我偏偏想起了承庆殿。

与此刻差不离的境地。

都需要我再忍忍。

忍,忍到万无一失的时候,忍到我可以一招毙命。

毕竟杀人这种事情,我是第一遭做,不敢有半点闪失。

那边卫栾见我表了态,已哈哈大笑着弯腰去扶我。他弯腰时,拎在手里的刀便换了朝向。

“孟大人来拜,当真折杀我了。”

刀背钝而润的光投在我眼前。

我又对他俯首一拜,“上将军乃国之柱石,中流砥柱。如今地宫开,天下乱,上将军能守住扬州,北上有防,南下有粮,实在是雄踞天下之霸像!下官今日拜,乃是拜未来天下霸主,上将军何必推辞!”

这些话句句情真意切,听的卫栾心里一喜。

于是他再次弯腰来扶我。

我避开,又是一拜。

俗称大礼三拜,今日我用了最重的礼来拜他。

恍惚想起那年九曲诗会,面对明诚之时我屏息凝神,毕恭毕敬,便以为这是此生最重的礼了。

后来见了圣上如孩子般喜怒无常,因修错了戾太子一节而被申饬时,我更是希望自己是个石胎泥塑的人偶。那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我以为这也算是重礼。

后来见云空,中秋宴……我从未行过这在《太宗例》里最重的礼。

三拜。

传闻上古时帝王禅让,众臣便要行三拜之礼。

我捡起王忠的头,已经洗干净了,面上没有血迹,发髻也挽的整齐,然而那双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

“上将军。”

大夏以前,唯有开国大将才配得上一声上将军。大夏开国后,将军人数日增,便再没上将军这一说法了。

卫栾喜欢听,我自得让他听个够。

我将王忠的头捧起来,却依旧只垂眸看着眼前一尺三寸地。

卫栾穿着正红的靴子,靴面上绣了两条四爪龙。此刻他动了动,那两条龙便跟着动了动。

“咳,孟大人,你快起来。”

我又说了些乱世英雄的俏皮话,一直到卫栾止不住笑的前仰后合时候,才腾了一只手撑着地,慢慢站起了身。

宽大的衣袍,恰好遮住我手下所有的动作。

站稳了,我继续用一双手托着王忠的头,看向卫栾。书上说行军打仗的人,要表示效忠的时候,是要歃血为盟的,如今没有血,我便捧着王忠的人头道,“决不辜负将军所托所愿,若有违背,便如此人——”

“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身为大夏人,身首异处,不得全尸下葬,是极重的赌咒了。

见我如此识相,卫栾也伸手去接王忠的头。

就是现在——

他比我高许多,而我是将王忠的头高举过头顶的。卫栾伸手来接时,松开了刀柄,挡在眼前。

就这么一刹那——

方才我起身,借着衣袍的遮掩,将靴子里的匕首藏在了衣袖里。如今这一刹那,卫栾露出一截脖颈,我倒握着匕首,冲着卫栾的脖颈划了过去。

擦到卫栾脖颈时,我反手一捅。

他甚至都来不及“哼”一声。

几滴血溅到我胳膊上,渗过衣裳,这腥热沾上肉皮,顷刻便生出了凉意。

佩刀“哐啷”一声,磕在石阶上。钱石头闻声挑开了帐子,却被丁四平一鞭子卷住了脖子拉进来。

外头早有守夜的兵士听到了动静,只是见钱石头进来后也没有响动,便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团团将帐子围住。

丁四平拿起案上盖了卫栾大印的那张纸,走到帐外,“我乃卫将军昔年同帐、如今圣上亲封金甲卫丁四平!钱石头背主谋上,杀了卫将军,如今我替卫将军报了仇!今夜将军邀我与孟大人前来,乃是商议飞贲军后事!”

我在帐内听着,有些哭笑不得。

丁四平用词,总是叫人……无法形容。

深吸了一口气,我收好匕首,捡起卫栾的刀,按住发抖的腿,亦到了帐外。

帐外是火把,站在我这里,并看不清这飞贲军中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得这一簇一簇的火把如星河,闪烁着蔓延开来。

星河也是人心。

人心所向,惟道与义。

我清了清嗓子,举起卫栾的刀,“将士们!”

今夜,但拼一醉。

“大夏开国至今已有六百七十二年了。”我看着他们,“飞贲将军,从开国以来,便是戍边卫国的大将军!飞贲军,更是将忠义二字深融骨血!如今,便要自毁清名了吗?十年百年以后史书工笔,诸位的前辈!或许还有诸位的同僚!亲人!就都是青史上叛国背义的佞臣!”

“属下也不想的……”

不远处一位小将嘟囔了一声。

“可卫将军……”

他开了口,旁人自也跟了起来,“是啊,属下祖祖辈辈都是飞贲军的人,哪里干过这样的事儿!”

“可不嘛,要不是卫将军……”

听着他们对卫栾的怨声愈发大了,我示意他们停下抱怨,“走进了死胡同,你们是会撞过墙去?还是折出来重新找一条路?”

“自然是重新找!”

我不需要他们回答,自顾自的接下去,“如今有人杀了方郡守一府,你们并不知情,恶人已然伏诛,难不成你们还要替那恶人把墙撞穿吗!”

“属下才不愿!”

远远有人喊了一声。

“属下原先是常源军的,常源将军回京,属下们便被并到了飞贲军之中。哪想得到这飞贲军吃人不吐骨头!毫无由头就杀了我们副将!常源军才不与飞贲军败类同流合污!”

“属下是度廖军的!”

“属下是建威军的!”

“属下是强弩军的……”

算上防上的英武军,五路参将,竟在飞贲军的营帐来了个大集合。

我心下微诧,若按着这个比例来算,不知原先的飞贲军都分去了哪里,怪不得卫栾要下这样的狠手来修整他们。

“可如今你们顶的都是飞贲军的名头!”

我截下那些人的话,“无论原先如何,是战功赫赫还是败绩累累,如今进了飞贲军,日后便是飞贲军的一份子!飞贲军如何你们就如何,你们如何,自然是飞贲军也如何!没有人会在飞贲军里分出原先的五路参将是谁!干了什么!要说起来,你们都只有一个名字:飞贲军!”

他们都静默下来了,不知道心里是不是还存着回到老部队的想法。

怎么可能呢?常源将军、度廖将军、建威将军、强弩将军以及英武将军各有去处,亲兵亦四散开来,哪里还留得住这些名号?

如今只有飞贲军。

他们只有飞贲这一个名号了。

我拿过丁四平手中,盖了卫栾大印的那张纸,“卫将军拿了这张告令,说要本官接手邑曲郡。”

方郡守虽死了,但如今黄克宗还是扬州节度使。

他那边看似还未有反意,那邑曲郡郡守自然还得他来任命。

“本官绝非这样的人!”

月色清明,我叫他们看得清楚,卫栾的大印四下裂开。然后我一扬,“邑曲郡之事,自有节度使老爷处置,郡中乃是百姓居所,飞贲军……”

“属下等自当退出邑曲郡,回防上去,守土戍边。”

常源军那个兵卒反应很快,我很满意,问了他的名字。

“属下刘子龙。”

“好。”

我点头,四下里看了一圈儿。

卫栾的亲信们此刻已是过街之鼠,自然不敢对我说的话有任何异议。

“刘子龙,你暂领飞贲军。”我又点了方才那几路参将里几个人,“你、你,跟着子龙一道回防上去,换原英武军过来,本官还有吩咐。”

然后我又点向最初说话的那个小将,“你……”

“属下赵汝。”

“好,赵汝,点人随本官回一趟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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