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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白此人,该如何形容呢?我打了很久腹稿,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合适的词来,他似乎一直在伪装,从身份,到言谈,到举止,仿佛活出了两个人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哪个他才是真的。
亦或,本就哪个都是真的。
我紧紧按着他的手,当年魂牵梦萦,如今真真切切的触着这层皮肉时,心里竟生不出半分波澜了。
“若白公子。”
我一侧身,站在若白正对面,挡住了众人看向赤哲孥孛的视线。
但这个动作落在若白眼里,只是我在心虚。
我也确实有些心虚。
“异国他乡,故人相见,不胜欣喜,你我可要尽饮此杯。”
若白忽然一笑。
“那是。”
他腕上发力,弹开我的手,迫不及待的揭开壶盖,对着其木格用西凉话道,“国主您瞧这壶里乾坤……”
这乌金酒壶确曾是乾坤壶,红珠为毒,绿珠为药。
只是,在与阿巴亥和其木格商议了这件事后,我们便将壶中的隔断撬了下来。这乌金酒壶里始终都只有一种酒。
就一种酒。
这酒倾在杯里,饮入口中。
从酒壶到酒杯,没动过有一丁点的动作。
只第三杯是青佩斟的酒,我喝了,赤哲孥孛喝了;阿巴亥没有喝,其木格没有喝,丁四平也没有喝。
若白一怔,“怎么可能?”
随即他下意识要把壶盖盖回去,只是他到底也不如西凉禁军的动作快。阿巴亥已招呼禁军以“擅闯宫闱、祸乱人心”的名义将那个官员、若白与其木格俱押住了。
没有人敢去押赤哲孥孛,因为这个时候,他背上赤红的蝎忽然亮了一瞬,金杖上蛇信发出“咝咝”的声音,浓郁的香气在一瞬间漫开。
殿角金玲忽然响起,巫族的长老们在赤哲孥孛面前跪下。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刹那里。
涅奢耆扶着阿巴亥起身,惊道,“族长要寂灭了。”
若白转目看过来,只愣了一瞬,忽然大笑道,“孟特使……今日作下这个局,你可真是费了好大的辛苦!”
满殿之中也只有涅奢耆与青佩会汉话,若白这一声狂笑,只引来涅奢耆多看了几眼。
旁的人并不曾注意到,便是注意到了,也不知若白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赤哲孥孛在这个时候涅槃,当真是个……好时机。
我垂眼,内里却暗暗发力。
巫族此身生死皆系于毒蛊,今日,能死在蛊毒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
这亦是明诚之给我的。
据说这是百蛊之王,就藏在鹤鸣的夹层里,名叫“诛心”。
今日酒中无毒,只有这一味“诛心”。
我与赤哲孥孛同饮,如今他生死动作,全都在我一念之中。我右手垂在身侧,手腕一翻,赤哲孥孛的金杖忽然砸倒在地上。
“哐啷”一声。
杖倾。
赤哲孥孛伸出手,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指向东北的方向。
西凉东北,是大夏。
赤哲孥孛张了张嘴,喉咙里咕噜一声。
他说,“大夏,河洛。”
这是我想说的地方。
“诛心”之蛊,须以意志相抗。我夺了先机,先一步操纵了赤哲孥孛的心智,但说实在话,赤哲孥孛心志之坚定,是我生平罕见,若非那一点先机,或许此刻被操纵的人,就是我了。
赤哲孥孛的手定了方向,香气忽然敛尽。
其木格一动,四檐金玲又响。
大长老朝赤哲孥孛的遗体深深三拜,然后捧起金杖,走向我,“大夏特使。”
青佩在旁翻译,“此番回京,请允我等与你同行。”
一场宫宴被搅的七零八落,最后阿巴亥也没喝那杯酒。他并不知道我在酒里加了什么,只是若白的话提醒了涅奢耆,在阿巴亥端起酒杯时,涅奢耆格外严肃的制止了他的动作。
若白与其木格被压下去的时候,我还问了涅奢耆一句,“不是说天丒教最擅祝由术吗?惑人心神的邪术,今日怎么这样顺利?”
“檐上挂着佛玲,佛玲清心,祝由术便没什么用途了。”
涅奢耆与我并肩,行在阿巴亥身后。
“今夜能去看看那些铁浮屠的人吗?”我道,“外臣想尽快返程。”
“这个自然是可以的。”
涅奢耆回头道,“只是特使得告诉我,赤哲孥孛寂灭前那个怪异的姿势是怎么回事,为何他的转世会在大夏河洛之中。巫族人不参与俗务,但毕竟是我西凉国民,特使如此作为,可算否插手我西凉国政?”
我一笑,“国师可真是多心了。”
西凉王宫的台阶是石雕的,垂眼便可看得见阶上镂刻的芙蓉花纹。
花枝勾连,花叶杂盛。
“外臣与族长第一次见面,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且还有教主在旁。外臣能对族长做什么呢?国主与国师俱爱重我大夏风流,殿中器物摆设无一不是按着大夏的样式来的,族长心生仰慕,寂灭化生,在大夏境内,也不足为奇吧。”
我垂眼看着汉白玉石阶,阿巴亥拖着长袍,拂过每一朵花样时都会一顿。
金黄的边儿,沉暮的夜色,幽昏的灯火。
我忽然想起回京师后做过的那个梦,深长的廊,黏滞的空气,教我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
“特使说的是。”涅奢耆叫住阿巴亥,与他低语几句后,对我道,“那特使请随我来。”
阿巴亥不去。
今夜赤哲孥孛涅槃,天丒教教徒若白插手西凉国政,违背了阿巴亥之前与其木格政教分离的约定。且那官员往上还是否有人指使?若白又因何带着巫族的长老直闯千门殿呢?
这些都需要审。
准确的说,是都需要阿巴亥亲自去审。
且防着变数,阿巴亥打算与刑司连夜审查,故而只有涅奢耆带我们前去。
关押铁浮屠的地方,是处地牢。
青佩举着灯台,躬身带路,我与涅奢耆并肩,身后则跟着丁四平。
地牢共有三重门,每开一重,那血腥味便重一点。
涅奢耆撩起衣袍,面无表情道,“请。”
我终于看清了那些所谓的铁浮屠。
衣裳大约自进来就不曾换过,腐臭与污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头发乱糟糟的。唯有一双双眼睛,亮的吓人。
“你们……”
我只觉得喉间一紧,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其中却有一个人笑了一声,“国师,今儿换了个夏人审我们吗?”
我想与他们说些私密的话,但涅奢耆却总不远不近的跟着我。于是我只能来回转了两圈,问了一些干巴巴的问题。
譬如,“你们上线是谁?”
这样的问题自然是没人回复的。他们各自冷哼,很有职业操守的并不搭理我。就连涅奢耆也一笑,“特使天真烂漫,若知上线,此刻就不会只是他们蹲在这里。”
看来上线并未暴露。
于是我起身,“回吧。”
涅奢耆愈发惊奇,他们一直觉得我要铺设情报网,铁浮屠旧部是必定要争取来的。因而他这才一路跟着我,也是想从我们言谈之间寻出漏洞,趁胜追击的意思。
他道,“不问了?”
“没什么好问的。”我拍了拍衣裳,“也没什么耐性。”
“那回吧。”
涅奢耆转身道,“这已是西凉最大的诚意了。”
“但酒馆还是要开的。”
我大笑道,“国师务必记住一句话,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师得协助外臣将酒馆安安稳稳的开好了,这西凉王都的民众,才能对王宫里的权贵们生些敬重。”
话音未落,地牢里忽然炸开一声惊呼,“国师大人,有人晕过去了!”
“快,快快,水!”
涅奢耆不耐烦,对狱卒道,“有人酒瘾犯了,去给他灌一壶酒去。”
“不要酒,要水啊!”
……
我回身,恰好迎上那名铁浮屠看过来的眼,亮晶晶的,格外的亮,就像是无垠的雪原上,腾起了一小簇的火苗。
第二日我与马凡去看了那处院子。
地段果然是上佳的,且里头一直开的都是酒馆,因而工具齐全,也不必格外添置。与那老板签了契书,马凡已当街摆开了几个箱笼,他取来小酒碗依次斟满,高声吆喝,“大夏崆峒酒,免费品尝了啊!”
西凉尚夏,大夏的酒在西凉本就受欢迎,何况又是免费。
不一会儿门口就围了几层人,谈论着这新口味的崆峒酒。我在里头坐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一声,“有水吗?我不喝酒,我要水。”
我连忙将他迎进来,“有水,水多得很。”
他一身行者打扮,连喝了三碗清水,方才抹了一把嘴道,“老板人不错,主家是谁?”
“姓方。”
我答。
“本该主家亲自来操办租赁之事的,只是家里有事,不便过来,我等暂时接替。”
那人点头,从袖管里摸出几文钱,在我面前排开。
大夏官造的铜钱,只是其中有一枚比寻常铜钱略微厚了些。
我接过来,在桌下撬开。
铜钱里夹了一张薄绢,绢上只有六个字,“圣上病危,速回。”
是方瑱的字。
西凉王都的铁浮屠全军覆没,所以方瑱这六个字,只能是写给我的。
他已料定我会续上铁浮屠的余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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