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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天气又倏地转热,连沉寂了半个月的知了都吱吱地叫起来。

苏怜从小生在江南,夏日虽热,却因着瓦房临着水系,不觉得如此难耐。而如今却是在京城的八月,体验了一下‘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的滋味。

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发丝贴在脸侧实在粘腻,便伸手将辫子高高束起,露出了洁白纤弱的脖颈。

苏怜用冰凉的井水洗了洗手,拿出了昨日腌制的蹄膀。

先向锅内倒了一小勺茶油,又加入了切好的姜丝和碾碎的五香料,等到姜丝变成了焦褐色,再将盘中的牛肉推进去,滚火快炒。直到表面起了金色脆皮后,加入一大碗骨汤,放进去些松茸、枸杞,慢慢炖煮。

在锅上扣张竹帘后,便坐在灶旁的板凳上,等着牛肉炖煮软烂。

她盯着裹在松木上的火焰,呆呆地坐着,像是丢了魂儿。

过了会儿,又忽地将脸凑近了些,让烈焰烤得她面上火辣辣的。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忽略掉谢衍指尖带来的灼热。

从上次谢衍帮她上药已经过了五六日,但他手指的触觉却像篆刻擘窠,印在了她下巴上,让她忽视不得。

苏怜懊恼地敲了敲脑袋,在心里埋怨谢衍的捉摸不透。更觉着现下二人已无关联,他的行径便如登徒子一般,心里郁闷,决定若是以后再见着他,必定要退避三舍,离得越远越好。

正凝神想着,突然听见后院耳门吱噶地响起来。

苏怜回身看过去,发现小满正躬着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怀里还抱着淡褐色的油纸包。

“买什么了,怎么如此偷偷摸摸?”

苏怜嘴角含着笑,睨了小满一眼。

小满脸上扬起笑,小跑到她身边,打开了怀里的纸包。

枣子的香气氤氲开来,甜的腻人。

“阿怜姐姐,你可别告诉阿殊我买了蒸玉坊的糕点,不然他保准儿把我的都抢走。”

小满瘪着嘴嘟囔着,说完便轻轻掰下来一块,放在了苏怜的手心里。

苏怜笑着接过,放进嘴里细细地尝着,刚嚼两下就皱紧了眉头,嗔道:“太甜了,你也不怕把牙齿吃坏了!”

小满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有些甜……不过凝云阁的枣子糕倒是好吃得不得了,不过一小块就要整整八十个铜板,贵死了!”

苏怜抿着唇,突然想起来厨房里还有一整袋枣子。

本来是用来煮粥炖汤的,不过一次只用两三颗,剩下的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用完。

她朝小满眨了眨眼睛,笑道:“快去后厨的架子上把那袋枣子拿来,咱们做枣子糕吃。”

小满一听这话,嘴快咧到耳根子。

她嘿嘿地笑出声:“那我把这袋糟糕拿给小殊,和他换几颗灶糖!”

说完就蹦蹦跳跳地朝后厨跑去了,不一会就拿来个麻袋,里面装的都是深红色的和田玉枣。

苏怜从里面选了些干瘪的,烧开一大锅水,将枣子放进去,用沸水滚了一盏茶的时间,再拿着笊篱将枣子捞出来冰在盆里。

枣子用沸水煮后用筷子竖着一戳,枣核便可以摘出去,苏怜和小满两人手脚麻利地将二十多个枣子去了核,把枣皮再细细地剥掉。

放进臼窝里后,苏怜拿着杵子将它研磨成绵软的枣泥,加进了面粉里。她又加了一勺洋糖和脂油丁,再从罐子里舀了勺红豆沙,最后放入些储着的竹叶露水。

小满等不及了,马上跳过来揽起和面的工作。苏怜力气没有她大,便侧开身子,让小满在案板前‘大展拳脚’,自己则是去看看锅里的肉有没有煨熟。

她将竹帘掀开,看见汤色变白。

心里估摸了一下时辰,决定先做道虾卷,再做个炝炒苋菜,调和一下油腻。

苏怜二话不说开始拾掇起河虾,先将头壳去掉,留下小虾尾,再挑走了虾线,用葱姜简单腌了一下,裹上薄薄的蛋黄和糯米粉,在油锅里烹炸。

待到面醒的差不多了,苏怜停下手中的活,走到案板边。将面团放在竹屉里,轻轻压开。最后在面团上刷了层松仁油,又撒上些槐花瓣和花生仁,让小满放在笼屉里蒸。

忙活了半个时辰,苏怜备好午膳的时候,枣子糕刚刚蒸好。

新出锅的枣子糕表面是深褐色,带着槐花清香和花生仁的甜香,软得像是棉花。

苏怜拿刀切开,瞧见里面是细密的蜂窝小孔。

竟是蒸得正正好好。

她尝了一口。

表皮带着微焦的松子味儿,咬下去时绵软的不得了,仿佛在齿间一抿便会化开。枣子的香和红豆沙的甜混在一起,恰到好处。

仔细尝尝,还有竹子叶的清新。

小满顾不得烫,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囫囵道:“太好吃了!阿怜姐姐,你太厉害了!你以后要是在京城开糕点坊,肯定把那家蒸玉坊比得做不下去生意。”

苏怜唇角微弯,又从蒸笼里拿出一块放在小满手里,嘱咐她剩下的拿去针线房分了。

旋即就连忙提起食盒朝正院去了。

***

谢衍正坐在紫檀木桌前,翻着谢九川从宛州传来的奏报。

他几个月前醒来时正在马车上。

谢九川跪在车厢的一旁,低头请罪,说他定会在宛州调查出是何人策划了刺杀一事。

当时谢衍来不及细想,便允他策马回去,留在宛州仔细调查。

如今想来,谢九川在宛州或许另有目的。

谢衍展开他的奏报。

上面的笔迹凌乱,奏明了他三个月以来收集的种种线索。但谢衍却在此时,不知道哪一条是真,哪一条是假。

他捏紧了拳头,骨骼缝隙间咔哒作响。

那个苏怜……

谢衍目光幽深,他现在已经确定,她说的必定是谎话,他们之间一定是见过,并且还有些关联。

他向来认为自己对于风月之事,无甚兴趣。

当初,吏部侍郎请他到花街柳巷去吃酒,官场之事他不推拒,便随着他去了后湖的画舫。

号称是天生媚骨的美人坐在他怀里,他只觉得脂粉气惹人厌烦,毫无心猿意马的情动。

而现下,他就算再不相信,也知晓自己与苏怜的那些‘关联’,定是些难以启齿的情迷意乱。

但究竟是何种关系,能让苏怜却对此闭口不谈…

外室?露水情缘?私相授受?

无论怎么想,谢衍都觉得自己不是那等无耻之人,他绝不会没结婚约,便去撩拨良家的姑娘。

半晌,他只觉得心里烦躁更盛。

若是在往常,敢对他有一句假话的人,他会直接打发到刑司里,让那些狱卒用上酷刑,他就会乖乖开口。

但是对着苏怜,那个想法刚在他心里冒头,就被掐下去了。

谢衍蹙着眉,心里暗叹。

罢了,先用些顾岐的药方,若是半月之后仍无好转,他自会有办法让那个苏怜乖乖开口。

他正想着,突然听见推门的声音。

一抬眼,看见苏怜正站在门口,对他微微蹲身,行着礼。

谢衍沉声“嗯”了一下,示意她进来摆膳。

他向后靠在交椅上,看着她端出汤盅,拿出碗碟,最后摆好了筷子,旋即马上低下头,跨出门槛,立在了门外。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怕是被自己那日的行径吓到了。

谢衍挑着眉稍。

心里想着,满心惊愕的又何止是她,连他自己也对那次下意识的涂药感到云里雾里。

知道她窘迫,谢衍也不再去为难她。

他放下奏报,坐到膳桌边,拿起筷子夹个虾卷送进嘴里,自顾自地吃着,没再吩咐苏怜端水倒茶。

风从门外吹来,拂过了苏怜的发丝,直直地吹进了膳厅里。

谢衍只觉得飘过来一丝枣子的甜味,他扫了眼桌子上的饭食。

并无枣子做的饼糕。

他不禁开口问道:“怎么有枣子的味道?”

苏怜低头回答道:“刚刚在后厨做了些枣子糕。”

谢衍沉声问道:“午膳里并无?”

辨不明语气里的喜怒,苏怜心里没底,只能接着低头诺诺答着:“都是些下人们爱吃的糕点,于是没给侯爷呈上来。”

谢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下,然后道:“无妨,现下去拿些来吧,我亦很久没食过枣子糕了。”

但他吩咐后却没听到那声软糯的回应,他抬首看向苏怜,只见她睁大了杏仁眼,湿漉漉的眸子带着窘迫,面露难色。

便哑声问道:“怎得了?”

苏怜咽了咽嗓子,紧张道:“回侯爷,已经……已经分食完了。”

她说完看了眼谢衍的表情,喜怒不辨,于是她赶紧补了句:“做的不大好吃,侯爷怕是吃不惯的…”

谢衍倏地勾起个意味深长的笑:“不好吃么?闻着倒是挺香。”

苏怜愣了愣,花了半晌才懂他的意思,赶紧偏过头闻了闻自己肩上的味道。

顷刻间,她脸又红了个彻底了,从鼻尖到耳垂,都像着了火。

谢衍见她脸颊连着细颈都红成一片,他握了握手指,想起她皮肤的娇软…

还真是,脸皮像蚕丝绢子一样薄,也像蚕丝绢子一样软。

他缓缓吐气,压下心中的燥热,觉着顾岐的“药引子”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馊主意。

怕是他头部的淤血还未散,自己的五脏六腑就要燥得烧起来。

谢衍一股无名火不知道朝哪儿撒,便想着一会儿在院子里打两套拳。

他放下筷箸,沉声吩咐到撤下碗碟。

旋即,站起身想把外袍解开,打拳时穿这缂丝的袍子着实碍事,还不如赤着膀子舒坦。

结果过了半晌,他也没等到那个脸红成番椒的厨娘进来收拾。

抬眼一看,她正把脑袋撇到一边,盯着院子里的一窝喜鹊,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还有粉糯的耳朵。

谢衍觉得好笑,语气带着揶揄道:“快进来收拾罢,莫不是想等到我宽衣解带后再进来收拾?”

苏怜用手拧着衣角,没等谢衍话音落下,就急吼吼地冲进来。

垂着眸子把碗碟胡乱地往食盒里一堆,就提着那食盒,兔子般地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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