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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姑娘,原来没回宛州啊…”
谢九川眸色幽深,看不清情绪,紧紧地盯着苏怜的侧脸,心中犹如熊熊烈火在烧。
他千算万算,却未曾想到她竟然藏在了谢衍的眼皮子底下。
或许她早就将宛州的事和盘托出,所以谢衍才对他起了疑心吗?
谢衍派遣了十几个暗卫,沿着官道一路追踪,最后他在荆州靠着夜袭府衙的骚乱才将人摆脱掉。
谢九川忽而又想起了在宛州的时候,那两人站在庭院里的杏树下,宛如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现在呢?
谢衍恢复了记忆,二人是否又破镜重圆?
想到这里,谢九川握着匕.首的手更紧了几分,他嫉妒得快要失去理智。
“谢衍失去了在宛州的记忆,你可知晓?”
苏怜听他用阴狠的语气问出了此般问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听他的语气,似乎与谢衍似乎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字里行间都带着深深恨意。
本想着再搪塞几句与他周旋几分,却忽地感到颈间的匕首压紧,愈加疼痛,只能硬着头皮答道,
“我知晓。”
谢九川咬紧后牙,接着颤声问出了他最怕听到答案的问题,
“那你……有告诉他实情吗?”
听到身后男子话音里的颤抖,苏怜心生疑惑,觉得脑海中弥漫满了浓雾,整个人云里雾里。
这个男子似乎是并不想让谢衍知道那段记忆。
于是苏怜思虑再三,决定顺着他的心意,她慢慢斟酌着答道:“我并未告诉他实情。”
箍住自己手臂的力气稍稍松懈,苏怜知道或许自己答对了。
谢九川听到她的答案心里骤然松了一口气。
或许只是自己瞒报行迹的事被他知晓,故而他才派人一路追踪自己。
不过这也无妨,他只怕谢衍想起宛州的事,其余的皆是无关紧要。
西域的白藤这味药可以让人神思混乱,在宛州的日日夜夜里,他都在谢衍的茶里悄悄放入。所以他受伤昏迷后,那些日子的记忆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犹如日光下的春雪,销声匿迹。
只要面前的这个女子守口如瓶…
那谢衍就永生永世都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
思忖良久,他蓦地回神,瞧见身前女子白皙的脖颈上的血痕,眉间微蹙,缓缓移开了手中的匕首。
但还是怕她高声呼喊引来旁人,于是一边移开利刃,一边压低声音道,
“别出声,否则我会在你喊出第二个字之前就结果你的性命。”
苏怜此刻早已害怕到双脚发软,牙齿都在打颤。
她知道身后的男子会武,杀掉她犹如探囊取物般简单,她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能咬着下唇,忍住眼里酸涩,缓缓点了点头。
桎梏猛地松开,苏怜猛地转身回望。
只见一个熟悉的面孔骤然出现在眼前。
他生得俊秀,细长眉眼,淡色薄唇,除开眼中的狠戾神色,整个人像是个温润有礼的书生。
她见过此人,而且不止一次!
苏怜在宛州城见过他几次,次次都是和谢衍形影不离。她在京城的城南巷子里也见过他一次,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
苏怜杏眼微瞪,满心的惊愕。
此人看起来与谢衍相识已久,行为举止都与至亲好友一般无二,为何却要苦心孤诣地隐瞒真相?
她只觉得事情愈来愈复杂,就犹如一团乱麻,百转千回,理不清头绪。
谢九川瞧见苏怜吓得将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一脸戒备地看着自己。
他神色一僵,旋即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他稍闭了闭眼,良久后才缓缓说道:“苏姑娘,宛州之事,还望你守口如瓶。”
声音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听闻此话,苏怜微怔。
事到如今,她觉得此事定有蹊跷。
本来失忆之症就足够匪夷所思,她从小到大更是闻所未闻,只在话本子里瞧过几回。
为何谢衍整个人好端端的,却偏偏失了记忆,还就偏偏失了宛州城里的记忆。
她正想着脱险后便寻个机会,将从前的事向谢衍和盘托出,省得他遭人暗算陷害,却没想到此人竟命令她三缄其口。
苏怜不愿当面惹怒他,只想着暂且和他虚与委蛇。
于是便装作乖巧惊惧的样子朝他点了点头,小声应承。
谢九川见她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心里冷笑。
他知道苏怜现在定是假装应承,转头便会担忧谢衍的安危,而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甚至也会将自己今日的话供出来。
苏怜当真就这般在意谢衍吗?
他的心里倏地浮出淡淡的苦涩,不过没关系,他手里攥着苏怜朝思暮想的线索,势必会让她乖乖地只字不提。
“苏姑娘的父亲……已经失踪多年了吧。”
听到面前的男人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苏怜只觉得自己耳边犹如响起惊雷。
她心血上涌,双目发黑,眼前的景物一片朦胧,整个人像是落入油锅里一般沸腾起来。
她猛地冲上前抓紧了面前男子的袖子,像是发了疯的小兽,抑住哽咽嘶喊着,
“你知道他在哪儿?对吗?你有消息吗?你见过他?!”
谢九川见鱼饵抛出,果然她就乖乖上钩,便松了神色,似是吊胃口般的缓缓应道:“你瞒下宛州之事,我便告诉你答案。”
他的声音冰冷,像是裹挟着雪粒子,钻进苏怜的耳畔。
别急,别急
她紧紧咬着唇瓣,在袖子下用指甲死死掐着手心,试图让疼痛压住心底的急切,她知道愈是慌张便愈是容易走入敌人圈套。
“我该如何信你,如果你是诓我的呢?”
谢九川看见面前女子神色渐渐清明,目光变得多疑,心里了然。
也是,她从小就聪明,若是短短几句便能说服了她,那他倒是要怀疑苏怜别有用心了。
思忖再三,谢九川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方淡青色的手帕。似是已经风吹雨打多年,颜色褪去,边角沾着暗褐色的血痕。
上面的墨字银钩铁划,笔力深厚。
苏怜瞧见那方帕子的一瞬间便失了神,目光涣散,腿脚发软。
那上面是她父亲的字迹,她一眼便能认出,上面别无其它内容,只有一首词阙,是西平乐。
谢九川慢慢开口,“你应当能认出这是你父亲的字迹,也应当知道此词是你父亲最爱的词人所做。你也应当知道……秦将军不像风花雪雨的浪荡子,无事便会在帕子扇子上题诗。”
“这方丝帕,他留下是必定别有深意。”
一字一句,都像是细密的小针,刺进苏怜的骨血里。
她看到帕子上若有似无的血迹,又想到父亲的生死未卜,眼底翻涌出泪花,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她像是被放在峭壁旁,前有豺狼,身后是深渊,她无法抉择。
长久的静默,她嗓子似乎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男子似乎是失去了耐心,他焦急地踱步着,忽地突然戒备起来,随后身形稍动,脚步加快,朝着窗子走去。
他推开窗子,正准备一跃而出,临行前却顿了顿,他依靠在窗柩上,眸色晦暗难辨。
“苏姑娘请深思熟虑。若是有朝一日,我知道谢衍回忆起往事,那秦将军的消息,你永远也别想得知。”
旋即,翻身而出。
***
天色将暗。
谢九川正缩在一处凤仙花丛里,枯枝败叶上挂着蛛网,在寒风凛冽里更显萧索。
刚才在仓房里和苏怜对峙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房后的松林里的铜铁之响,他知道自己偷偷潜入府邸应该是被谢衍发现了。
于是,顾不上等到苏怜的答复,他只能暂避离开。
谢九川压低鼻息,生怕惊动了在一边巡逻的府卫,一动都不敢动。
就这么从日上三竿,一直等到了月上柳梢头。
终于,玄衣银甲的士兵逐渐散去,谢九川从灌木丛中轻跃而出,顺着墙角一路绕到侯府角门。
不敢启开门闩发出声响,谢九川攀住瓦檐,足尖用力,翻身跃过府墙。燕子般轻巧地落在小巷里,他轻吹口哨,远处倏地传来了马蹄的哒哒声。
晚间降了薄雾,谢九川正凝神看着远处,一只挺拔骏马的身影逐渐出现,鬓毛飞扬,身姿矫健。
他正等卢云马跑近时便翻身上马出城,却忽地发现了不对劲儿。
这般嘈杂的马蹄声……
不只一匹马!
果然,卢云身后不到一丈距离里有个人影,正跟在它身后策马疾行。
他穿着绛紫色的袍子,衣袂飞扬,一双星目灼灼发亮。
是谢衍!
谢九川心中大惊,旋即又吹了声口哨,卢云猛地发力,速度变快地冲过来。
他见缝插针,抓紧时机握住了缰绳,腾空而起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朝着城东的方向疾驰而去。
谢衍瞧见谢九川坐在马上,鞭子抽得猎猎作响,身形渐行渐远,离着城门越来越近。心下一狠,直接从马鞍一侧的箭筒里拿出三只箭.矢,搭起弯弓,拉紧腱弦。
三箭齐发,一只擦过谢九川的发冠,一只射中他身下马儿的后臀,一只划破了他左臂的袖口。
马儿嘶鸣声中,布帛破裂声响起。
谢衍只见他袖口淡青色的袍子破裂,转瞬间里面掉出个挂着穗子的物什。
它荡在空中,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出来,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谢衍的面门打来。
他本以为是钢珠暗器,正要伸手去挡,却发现那些小珠子只是轻飘飘地打在脸侧,毫无力道。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些深红色的圆润豆子,洒在玉照雪白的马鬃上,红得像杜鹃泣血。
转念间,他忽地想起了那日在嘈杂的市集上,那个姣好温柔的侧脸,美得像是落霞下的画中仕女,
“你买相思子作甚?”
“并非送人,我只是觉着串在荷包的络子上会好看些……”
这些好似是……相思子。
羽箭的破空之声响起来。
谢衍晃神,瞧见几尺之外寒光乍现,尖锐的铁箭朝着自己的方向迅猛而来。
他欲躲,而身子却像是失了控制般的动弹不得。
眼见着箭矢愈来愈近,倏地,肩膀上一股剜心碎骨的疼痛传来,带着天崩地裂的千钧力道。
他像是被重拳击中,身子忽地后仰,如同叶子般飘起来,重重地向后翻滚而去。
天旋地转,谢衍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他瞬间砸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四肢百骸都是灭顶的痛楚。
头痛欲裂,肝胆欲碎。
满目浓稠黑暗,唯有那颗骨碌在地上的小小红豆,像是眉间红痣般地落在眼底。
硬生生地撕开天光。
恍惚里他似乎忆起了些什么,让他飘在浩渺烟海中寻到归处。
师父的泣血遗书,
绵绵雨丝下的红盖头,
一双潋滟懵懂的杏眼,
还有洞房花烛的旖旎绯色。
他喉间涌上腥甜,神思逐渐朦胧,只觉得周遭一片无人的寂空。
唯有心底像是着了魔般的呢喃回荡着一个名字。
阿怜,阿怜。
***
烛火摇曳,满室暗光。
耳边的声音嘈杂起来,一个苍老沙哑,一个清朗有力。
叽叽喳喳,二人似乎在争论些什么。
一会儿是红花、川穹、白芷
一会儿又是风池穴,百会穴,经脉丹田。
谢衍蹙着眉,梦里他似乎被这些声音吵得心烦意乱,让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脱而出,缓缓睁开了眼。
“诶?这小子醒了。”
那个白胡子的老头挑着他花白的眉毛惊奇道,
顾岐停下了絮絮叨叨的嘴巴,也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谢淮之,你怎么样了?”
谢衍嗓子干哑得着火,没心思回答,只是稍稍颔首示意。随后便扭头看向一侧将将燃尽的白烛,似乎在慢慢找回神智。
刚刚那些亦真亦幻的记忆似乎属于他,也似乎仅仅是黄粱一梦。
他闭上眼,在脑子里像是走马灯般的一遍一遍地想着,试图慢慢将那些碎片拼成一段完整的记忆。
许多事他依然是模糊不清。
但唯有那段记忆,像是铺展的画卷,在他的记忆里纤毫毕现。
女子的背影纤弱窈窕,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团着桂花酒酿馅儿的浮元子,她拿着勺子缓缓凑到自己唇边,娇笑着让他尝一尝。
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忽地画面一转,她穿着月白色的里衣,只披了件深灰色的披风,像是迷途的小鹿一样,懵懵懂懂地站在柴门前,满脸绯红地收下他送来的合婚庚帖。
一晃眼,她又穿上一身水红色的喜服,小小的一团伏在自己背上,红盖头上的流苏划得他颈间发痒。
他摘下盖头,将她抱进燃着双喜红烛的内室里。烛光昏暗下,她莹白的像是可以掐出水的皮肤藏在绯红色的床褥里,如玉般玲珑,勾魂摄魄。
最后的画面,是他带着满身水雾回到屋子里,却发现那间满是旖旎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只余春日寒霜。
那一刻他近乎肝胆俱裂,那种穿肠毒药般的痛苦似乎还残存在骨血里,只要稍想起那日空荡荡的床榻,他的肺腑便一阵摧命的绞痛。
这厢,顾岐瞧见谢衍清醒,却只字不语,放在被衾上的双手微微颤抖,指节发白。
他知道谢衍骤然找回记忆,定是需要些时间来理一理思绪。于是便伸手止住了他师父吹胡子瞪眼的絮絮叨叨,强拉着他从掀开门帘子出了屋。
于是整间屋子只余下胡全候在屏风后面,屏息静气等着吩咐。
他低着头静静候着,想着自己要不要提一嘴,苏姑娘已经在门外等了六个时辰仍不肯离去。
但想了想,还是把话堵在了嗓子里不敢妄自开口。
整整一柱香的时间,屋子内都是像没了呼吸般的寂静,就在胡全快要绷不住时,突然听到谢衍沙哑的声音,像是断了的琴弦。
“叫苏怜过来。”
短短五个字似乎用尽力气,带着隐忍的颤抖,与平日简短铿锵的语调判若两人。
胡全躬身称诺,正要打开门唤苏怜进来时,却忽地听见身后的隔扇门被猛地推开。
穿着素白色的单薄衣裙的女子小跑着冲进来,绕过屏风,脚下生风般地朝着内室跑去,差点绊倒在了一侧的杌子上。
-
谢衍正微阖双眼斜依在床柱上,听着急乱的嗒嗒脚步声愈来愈近。
而那一瞬间他却不敢睁眼。
他怕来人不是苏怜。
他害怕是胡全,那个满脸是褶子的老管家诚惶诚恐地来告诉他——苏怜不见了,她逃走了。
一如那日的荒唐。
如果真的是这样,谢衍怕自己睁眼一瞬间会有杀人嗜血的冲动。
细碎的脚步声在身前几尺处停住,悄无声息,只有微弱的吐息声,和布料摩挲的窸窣声响。
似乎,还有小猫一样的细弱呜咽,和泪珠砸到地上的啪嗒啪嗒声。
他咬紧牙关,喉结微动,认命般地睁开了眼。
只见昏黄的烛光里,女子穿着月白色的单薄外衣,没来得及套上外裳,显露出姣好玲珑的身形,腰带松松地系着,歪歪扭扭的毫不整齐。
鸦羽般的发随便绾了个髻,一大半的青丝都散落在脸侧,杂乱不堪。
她正紧紧攥着衣角,杏眼眼里蓄满的清澈的泪,顺着嫣红的眼角淌过玉白的小脸,泪痕像是一条清浅蜿蜒的河流。
谢衍在睁眼的一弹指间,想过无数次该如何面对她。
他魂牵梦萦地念着她,失而复得的一瞬间恨不得剖白心肝来留住她。
却又想起她那天夜里的不辞而别,气得心血上涌,牙齿痒痒。偏执的劲儿上来,恨不得用冷言冷语来折磨她,想尽法子来收拾她,咬牙切齿地想将人拆卸入腹。
心思百转千回,最终是怒火中烧占了上风,他捏紧拳头,正想着说些刀子般的话来刺她时,
面前的小姑娘却身影一动,忽地扑了上来。
纤弱的手臂揽住他的脖颈,素白的面颊埋在他的颈窝里。
冰凉的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肩头,凉意顺着皮肤一路爬到了心窝。
百般的怒火被冰水唰地一下扑灭。
待到谢衍看见她潋滟的杏眼下一圈乍眼的乌青时,那些带着千钧怒火的字句全都被堵在嗓子眼里,转瞬间灰飞烟灭。
罢了,他怎么能忍得下心。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最后认命般地伸手抚上了她柔顺的发丝,长指摩挲着她的下颏,擦掉了脸上挂着的泪瓣儿。
他将那张哭的稀里哗啦的小脸掰到眼前,轻轻拉近,吻上了白玉般的挺翘鼻尖,嘶哑着轻叹道,
“我没事。”
“乖,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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