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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二十年。

古城晋阳以西悬瓮山下,结草庐二间,竹篱在外拢了个小院,牵藤栽花,又植两棵连香,并肩而立。

树下石桌上,伏着个身着明缃色短打的少女,芳龄不过二八,正打盹。

听见窸窣的跫音,少女蓦地惊醒,眼帘方掀了一半,晃见迎面来的青影,霎时已如豹扑而出,蹬着皮靴一蹦三尺,揪扯着人耳朵嚷嚷:“刘子阔,姑奶奶我寻你一清早,上哪儿去?请你来是做账房先生的,可不是庖厨!”

说着,便是杏眼一睁,伸手夺人怀中的布袋。

那小哥足高她半尺有余,却是个怂蛋子,被小丫头一呼,两手紧抓着麻袋口,臊眉耷眼往后小退两步,哆嗦道:“这……这不寒食将至,依例禁火,小生这才往镇上购了些粳米和大麦,和着庖屋中的干果仁,想做些干粥醴酪。“

“寒食?这年头还有人绝火寒食?不是早六十年便被赵国那个石大王给废了吗?”少女一脸纳罕,嘴中絮叨不止,吐词颇快,”自淝水一战后,这北方迎来送往多少个君王,饭都吃不起喽,还做这做那想!“

刘子阔苦笑,欲要急声驳她,可碍着余威,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把音量一缩再缩:“快别这么说,双鲤姑娘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放眼天下哪儿都可不循旧制,唯有这三晋之地不可亵渎,那是对介子的不敬。“

见身前少女脸色无异,他赶忙凑上前,续道:“当初石勒禁令一至,介山三日雹大如卵,死伤无数,小心祸从口出!“

“吓!“

小姑娘当真被他唬住,不过却不是为那传说,而是因着骤然拔高的声量。刘子阔脑门上立刻挨了两巴掌:“别以为这么说我就放过你,账册呢?“

“小生真做不来!“

双鲤怒道:“哄鬼呢!就上回在晋阳城,我可是两只眼睛瞅见你,答上了那个两撇胡子邋遢文士出的题,还什么孙子什么经,这么会算术,还做不平账?“

“是《孙子算经》,”刘子阔脱口纠正,回想起被这姑娘捉来后,推给他的那堆乱七糟八的册子,双颊顿生惨白,“那日小生论测日之法,乃是用的刘家先祖所著重差术,这……这和账册八竿子打不着,怎能混为一谈?除此之外,便是那算经也不讲这个,不若给姑娘起一题且听听?”

“就这个吧!”刘子阔略一思索,自顾自往下讲。说到算术,他一改先前的低眉顺眼,整个人神采奕奕,“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注1)”

“闭嘴!”

双鲤哪管三三五五,只觉耳旁聒噪,把人一推,威胁道:“总之,你给姑奶奶我好好干活,别忘了那文士后来找你麻烦可是我花钱摆平的!”想想又气,一屁股坐回石墩子上,腮帮鼓鼓,“早知道是个吃白饭的,还不如把钱拿去请老月喝酒。”

听到那一声“老月”,刘子阔来了劲:“姑娘当真认识公羊月?”

少女当即闭口不言,只警惕地扫了他两眼。

当今天下正邪两道,若说风头,谁能盖得过公羊月,南剑谷云深台,那么个仙风聚顶,剑道光明的地儿,却也能生出蛇蝎狠辣之辈,止小儿夜啼那都是轻的,分明号称过处皆白骨,武林有言,便是从来被批作邪佞的滇南天都教,也要输上一筹。

刘子阔祖上搞术数,一门书香,哪懂江湖事儿,不过是听得一耳朵好奇罢了。但他也不傻,瞧人一脸讳莫如深,晓得这些个走江湖规矩颇多,便立即改了口:“姑娘寻账房先生,无非是管钱,攒那么多钱,又是为何?”

“帝师阁你晓得不?就是那个号曰正道武林之北辰,坐拥云梦泽三山四湖,曾因保宗室南渡而被御笔敕封‘千古帝师‘’,与滇南天都并称‘一阁一教’的帝师阁!”双鲤双颊绯红,捧着脸顿生痴笑,“每年仲夏,阁主都会在有琼京上举行云门祭祀,真想一睹为快。”

帝师阁,谁人不晓?

那不仅为武林人士追捧,也是天下名士向往的圣地。大泽之中,门人以乐入武道,历任阁主师氏一脉的先祖师延,为上古三皇五帝时大乐官,被奉为乐神,其后嗣恪守周礼,皆具先秦士大夫之风华。

双鲤慢悠悠啜了一口米酒,对此如数家珍:“原先是叫做云梦箜篌城来着,因大周时族人多居大乐正之职,传乐理,掌学政,这才改作了帝师。到武帝兴汉,师氏自此划分成两系,一则避世云梦,起于武林,譬如那位将京房六爻纳甲法融入武学,独创“六爻琴音阵”的中兴阁主师清识,而另一脉则入朝堂辅政,譬如……譬如师丹,谏“限田限奴”策,一度位任太子太傅,更盛帝师之名,才会有如今年年代天子供奉的大祭。“

刘子阔也觉新奇,听得津津有味,待她话毕,这才唏嘘一叹:“区区略有耳闻,不过自七年前便已中断,至而今不复,学子间都流传,与谢玄将军病故有关。听说阁主与之,乃是忘年挚友。”

“年前便有风声,说是复辟在望。”双鲤笑弯双睫,激动握拳,“届时,我要将整个芦苇海的舟子都买下来,闲杂人等皆不准许上有琼京,再把那百丈渊上坐席盘下,哈!只我一人独享!”

双鲤眯着眼,说到兴头上,又给他膀子上来了豪爽两巴掌,作小大人模样:“你且乖乖听话,我一高兴,便赏你一席之地!”

“慢来,姑娘攒钱是……是为了去看师昂阁主?”

被他道出关键,双鲤两颊团红,却并不羞赧,反而拍着胸脯迎上:“是又如何?还有,不许用‘看’,师昂阁主天人之资,风姿绰约,你以为是看西京戏,耍猴钻圈,吞刀吐火呢!”

“小生看,办不成。”

刘子阔两手往袖子里一抄,跌坐草席,摇头晃脑。

“胡说!”

刘子阔躲她巴掌:“我可没胡说,今儿早在晋阳,小生可听南来的游侠儿说,江左变天,淝水一战后谢氏如日中天,宗室可忌惮着呢!更别说与谢家交好的武林宗门,还不是得被朝廷拿捏。愚以为此事,没影!”

双鲤动作一顿,脸色很是难看,刘子阔话中几分真假,天下恐无人比她心知肚明,不过是被女儿情愫迷了心窍,自欺欺人罢了。

只瞧少女转身,狠狠踹门进屋。

刘子阔见此,不由嘀咕:“不是说是闻达翁的高足,这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也不像江湖传闻那般,晓天下百事……”

话音还未落,屋里头的人又如飓风般冲了出来,着急忙慌往山上去,吓得穷书生手头的椿香饼差点砸了脚背。

悬瓮山山腰处,建了一座介子推神庙,庙宇并不隐蔽,却因连年战乱而荒芜至人迹罕至。双鲤拨开山道杂草,确认左右无人,这才步入殿中,在团垫上跪坐下来,随后从怀中取出一颗贴身宝珠捧在掌心。

若仔细瞧看,那宝珠色泽清冷,其中竟孕有一只蝴蝶。

“沧溟有灵,我想要江左的信息,越多越好,”少女合十祈祷,随后将那颗宝珠与一根飞羽镇住纸条,一同放在庙宇祭台的陶罐后,“还是按老规矩。”

离开前,双鲤深深回望一眼,抬头日光眩目,有如临幻梦之感——

江湖奇闻,说是有一老翁尊名闻达,知天下百态,明众生之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凡执千金以聘,便能买到想要的消息。此人云游九州,踪迹难寻,只每月望日择一处酒家挂牌,有问者将书文竹简投入一只瓦瓮之中,自会有人收取,并指示钱货交付的时地。

只是,世人不知,世上并无“江湖百晓“的闻达老人,只有个以此敛财的豆蔻少女,以及连少女也不晓得的消息来源。

双鲤心中忐忑不安,直至下山后还略有些神思恍惚。每一次皆是如此,但每一次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此间种种她未与旁人言说,便是相依为命,视如兄长的公羊月也只是和刘子阔一样,捏了个闻达高徒的谎话。

但她并不害怕,真假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只要能一手得消息,一手拿钱财就够了,比起去帝师阁观师昂阁主主持云门祭祀,众生皆是小事。

回到草庐时,门前多了个人,正隔着篱笆与刘子阔交谈。双鲤心生警惕,缓步上前查看,身还未近,男子已回头来视。

粗布衣带剑,未着冠,头发只随意束扎在脑后,落成马尾。乍看不过普通江湖行客打扮,但双鲤自幼流落江湖,看人经验可比刘子阔这书呆子老道,第一眼便落在发带,带子掺杂金丝,隐隐可见三足鸟纹;俯首观剑,剑穗精美,搓捻的丝线上亦有日纹;最后望气貌,眼深眉挑,俊有余而逸不足,过分锐利,绝不是凡子。

显然,这个人刻意隐藏身份。

不过,能找到这儿来买消息的人,必定有几分本事,长本事的人多半不简单,掩人耳目也便情有可原。

双鲤觉得那纹样眼熟,一时半会又想不起,便昂首挺胸,干脆上前。正欲开口,那男子却忽地小退半步。

双鲤再进,男子再退,竟似在避她。

莫非是我这“闻达翁”身份暴露,他敬我至此?双鲤心头咯噔一声,却不敢露出异样,只朝一旁楞成了杆子的刘子阔使了个眼色。

后者恍然帮腔,可话还卡在喉咙,那男子已转身,干脆离去。

双鲤猛然反应过来,那动作与目光,并非崇敬,也非畏惧,似有些恐慌。可有何事好慌,闻达翁只贩消息,又不是干杀人买卖?总不至于因为自个的女子身份吧?这世上还有人怕女人?

“喂,他找谁?”等人彻底没影,少女招呼书呆子坐下。

“闻达老人。”

“问什么?”

“就问闻达老人是否小憩于此,别的便什么也没问。”

两人皆默,双鲤只觉汗毛倒竖,不觉打了个寒噤,心中已琢磨开此地不宜久留——

方才那人步子轻稳,功夫不浅,千里而来却什么也不买,不免古怪,若是手无银钱要强行捉他二人威胁,那可就难办,最近公羊月接了个活,人不在悬瓮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怎么说?“

“就按你交代的,先说不知,但他显然不信,我骗不过,便借口师父近日已出三关云游,后来你都晓得……”

双鲤掐指一算,时辰对不上:“没别的?”

刘子阔沉吟片刻,一拍脑袋:“哦!刚来的时候他说行路急,向我讨了杯水酒,又要了些吃食,窃以为是过路人,便把庖屋里剩的那点肉脯给了他。”

闻言,少女扑至石桌前,提起酒壶摇晃,里头半点响动也无,显然已见底。

“糟了!那肉脯和米酒都是老月前些天从晋阳顺带的土产,这个人追踪能力如此强,行为有异,必是发现了甚么!”双鲤把陶壶一扔,急得来回走动,“不,这个人不是冲着闻达来的,根本是冲着老月来的!”

双鲤心如火燎,懊悔自己的大意——

两人相依为命,她始终下意识保护公羊月,因而这个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魔头,从没有人买到过他的消息,何况近些年老月往千秋殿接活,消息向来没出过错,有心人稍一联系,便该想到有强横的消息贩子在打掩护。

得赶紧找到老月!

“那个纹路……奉信金乌,是……是高句丽!”双鲤咬牙,一把推搡开刘子阔,往院子后牵马,随后从腰间抠出一枚玉子,想想舍不得,又硬塞了回去,如此二三,才咬牙抛去,“我去一趟晋阳,你赶紧收拾细软,先往别处躲一阵,账册,把账册带上,你们读书人都讲言而有信,这是定金,我会来向你取的!”

刘子阔追出门,被碎石头绊了一跤,没追上,只急得大喊:“别走西岭汾水道,小生刚打那儿回来,河里溺死了人,怪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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