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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前,从中原逃难到西域,狗老大被狼群困在博格达山中,阴差阳错为一位牧民所救,牧人心热,领他回家客居。那个冬天收成极差,山里的食物不够,野兽纷纷下山吃尽牛羊,牧人在驱逐的过程中,不小心跌下了冰涧。

狗老大寻到他的时候,他还剩一口气,强撑着托付一事——

那个牧人说,瀚海里有神迹,乃是仙神降下征兆,令人所建,而他的先祖就曾参与这工事。但是后来,建造的人全都失踪了,只有三个工匠逃了出来。他们以为是邪祟作怪,于是在山中建了一座祭坛,把指引神迹的东西埋在下头,并且从山北搬到了山南,他们认为,只要“锁上“了山门,邪祟便不会追来。

每年,后代子孙都会上山查看,到而今,那牧人已是这三家人唯一的后裔。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守了这么多年,却换来一场致命的意外,他认为自己牺牲了数载岁月,保护了山南外绿洲上数不清的人,该是伟大而流芳。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做了个“恶毒“的决定,他让狗老大去到祭坛处,敲碎祭坛,毁掉下面的东西,彻底打开”山门“。

他想让其他人和他一样倒霉。

狗老大并不相信邪祟,沙漠里修建工事,本就是九死一生的活,他更相信的是传说中的瀚海神迹。

他想,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到那里。

血顺着剑上的槽口流到祭坛正中的刻板上,男孩挣扎两下,没了生气,被随意扔掉。狐儿生沿着祭坛往下,熟练的依次割喉,再依次将尸体垒在台上,以确保血水能顺利流入凹槽。他杀红了眼,那张与肌肉紧紧相连的假面不断扭动,那是想笑却不能笑的征兆。

焉宁抬起手臂,可她已经被这最原始的杀戮震慑,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她的手也没能挥出去。

“双鲤,我怕。”

双鲤努力想抱住焉宁,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虽不是从没见过死人,但这样残忍和粗暴,依旧让她反胃作呕,看不见和近在眼前,永远是两个极端。扫过那些不瞑目的眼睛,她浑身哆嗦,喘不上气。

花琵琶站在高处,俯视着两个小丫头,心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痛快:“祭祀双九数,如果不是多出来,你们也跑不了。瞧瞧,你们可抢了他们活命的机会。”

“可难道不是你们,剥夺了他们活着的权力吗?”双鲤指着花琵琶大声质问,也许是她平日荒诞不着调,如今振振有词,反倒叫花琵琶骇得噤声,往狗老大身后躲。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双鲤冲到狗老大面前,指着祭坛:“为什么不可以用水?”她捡起地上的雪,在手心搓开,往台上砸,“什么破机关,不就是要有东西流下去才能打开吗,说不定和张衡的地动仪一个道理!”

狗老大愤怒地掐住她的脖子:“不可以亵渎神灵!你知道什么!庾麟洲成名之后就从中原消失,传说他去过海外仙洲,晚年横渡沧海归来时,已非凡人之身,否则他一介布衣,又如何能造出堪比皇陵的龙坤斗墓?不仅是武功秘籍,在那里,还有数不尽的宝物!”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双鲤用指甲吃力地掰扯他的手指,一字一句道,“如果有……有……为什么不劈死你们……这……这些……恶人?”

狗老大沉浸在狂喜之中,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不,世上有神灵,兄长说过,神在每个人心里。”焉宁双手交叠在前胸,双膝一软,跌在地上。她的眼中没有光芒,沉得像一滩死水,她被呵护得太好,在遥远的雪山之巅,当真如纯洁无暇的赤子。

焉宁幽幽地问:“你不是答应我,不杀她们?”

黄牙侏儒呵出一口气,诡辩道:“我是答应过,可我也没有杀呀,杀她们的可是他。”不远处,狐儿生掸去剑上的的残血,眼睛里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说得对,”焉宁抿唇,竟冲着双鲤微微一笑,“神,不会宽恕他们。”

话音落下,她仰面朝天,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啸,啸声绵延过雪峰青岭,饱含所有的悲恸和绝望,似是要冲上九霄,上达天听。

焉宁满眼泪花,心力交瘁,昏倒在地。

祭坛布置妥当,狗老大不再耽搁,把双鲤摔到焉宁跟前,自己上去三拜九叩,那虔诚,真是滑稽。

就在他磕到最后一个头时,山间发出一声巨震,远山巅雪雾阵阵,急速朝他们砸来。

花琵琶捧着脸尖叫一,夜叉忙捂住她的嘴巴:“糟了,是雪崩!”

双鲤抱着喉咙咳嗽,痛快地连逃跑也忘记:“看吧,作恶多端,为神厌弃。说不定你祭祀的孩子正跟神说,他们很想你们呢,想在九泉下共同团聚。”

“闭嘴!”狗老头举着手里的狗头杖,暴躁地砸过去,“你再多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

“如果被埋,想再出来就难了!”夜叉还算理智,扛起小矮子就走。

一步之遥,狗老大如何甘心,他一推掌,顺着夜叉后背落地,再起一招,把人推向焉宁:“带上她俩,先过山,尤其是那个黄头发的,一定要带她到瀚海!”说着,扫了花琵琶一眼,“你也走,别在这里当拖累。”

祭坛已开,机关沉了下去,露出下面的东西,狗老大连滚带爬,从土中起出——那是一柄凤麟血如意。

“老大,小心!”

红影一展,长剑如飞星,直接穿过狗老大右手虎口,震开他手中如意。

狗老儿拼着断指也要抢夺,肩背上硬生生挨了公羊月一剑,争得须臾,将狗头杖送递,待叼得如意后,人顺势钻地,像狗刨一样在地下挖洞。白雪下伤口被冻住,红血不涌,公羊月送了几剑,都被他狡狯地躲了过去。

“双鲤不在。”繁兮洞察敏锐,一眼过去多了谁少了谁,心里门清,示意后立即飞身去追。

闻声,狐儿脸收回短剑,双手曲爪,如狐扑鸡般向前抓拿胫骨,然而没截住。繁兮所练轻功本身算不得高妙,但奈何技艺卓绝,尤善奔逐、潜藏、逃命,宛如一片飞羽,叫人捉摸不下。

这时,狗老儿雪中乍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袖送出一蓬毒粉。

黄烟炸开,繁兮不得不落地闭气,又怕毒物沾肉即腐,不敢贸然穿行。老狗趁机,一手攥着如意,一手提拿狐儿生的胳膊,遁入雪林之中。

公羊月高声示警:“雪崩在即,穷寇莫追!”那狗老儿身材矮小,还藏得一手钻地功,这样的情势下,更加有利。

繁兮虽有不甘,却还是咬牙后退。

千钧万钧之重的雪当头,谁也没想到,转身逃命的紧要关头,背后会多出一个人。常年坐在椅子上被人伺候的老人,此刻拄着拐杖,一动不动望着祭坛,幽幽诵道:“云谁之思,美孟庾矣(注)?”

公羊月终于怒了,反手一剑,斩破背后灰影头顶的破斗笠:“应无心,你为何要把他们带来!”

————

夜叉和花琵琶扛着人虽先走一步,但仍未躲过波及,厚雪狠狠砸下时带起的罡风,几乎要将人吹飞。

白雾漫眼,生死只在一瞬。

一人带着一个姑娘,虽是公平得很,但夜叉功夫高,跑在前,落后的便危矣。花琵琶心中算计,故意嘤咛一声,向前假摔,把手头的焉宁扔了出去,转头甫身入风雪,径自逃命。

狗老大的话,焉宁乃重中之重,夜叉虽不齿,却也不敢放弃,但一人携两人,翻山越岭避雪崩,实在艰险,稍有不慎,便得落个全军覆没,于是他一狠心,要把扛着的双鲤扔下,去换地上的金发姑娘。

好在双鲤清醒,察觉到他的动作,求生本能让她在两相交换时,死死抱住焉宁的大腿。耽搁了片刻,纠缠的三人被风雪冲开。

双鲤滚了两圈,头撞在树桩上,狠咬了舌尖一口,巨痛使得脑子瞬时恢复清明。她没有率先朝大个子的夜叉寻求庇护,而是调头抱住一旁的焉宁,她承认她带有强烈的求生目的——

刚才那一声尖啸,不会武功的人怎么可能叫得出来,换做自己,只能是野鸭子嘎嘎。

焉宁在落地时被摔醒,一言不发在雪地里站得笔直,那双无神双眼,分明是蕴生心魔的前兆。

“焉宁,焉宁!”

双鲤抱着她,使劲儿摇晃,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可任她怎么努力,身前的人毫无反应。寒风刺骨,不过眨眼,裸露在外的手臂已冻得姜白。就在快要抓不住人的时候,焉宁的肌肤下隐隐有劲力波动,她面上生红,眸中的混沌正逐渐散去。

那一瞬间,身侧的雪片一靠近,便被融成水滴。

双鲤摸到一片湿润,再抬头,身前的姑娘已经不知所踪,原地只剩她一人。

被……被抛弃?

内心的恐惧刹那间被放大,双鲤怕极了。不论寻常表现得多不在乎,不论老月如何气她,她都不会轻易离开,因为弃儿的身世,早在她骨子里烙下渴望,她渴望陪伴,而对抛弃放弃深恶痛绝。

“不要丢下我……”

雪暴里探出一只素白的手,温暖有力,紧紧握住她的五指,双鲤抬起头来,发现焉宁的眼睛比之前更为明亮坚定。那一刻,心里实在羞耻,自己是机心内萌,一心想着如何才能活命,焉宁消失的瞬间,她甚至怨怪自己押错了宝,可人家却是回头舍生相救,这么一对比,实在对不起这份善良。

“你走,带着我……是拖累。”似是被那种纯美感动,双鲤憋着一口气,挣开她的手,把人向外推。焉宁武功再厉害又能怎样,打娘胎里开始练,也不过十年出头,自己能保命已经不错了。

焉宁又反手握了回来:“不,一起走。”

双鲤朝前看,才发现她另一只手上拽着磕在石头上,不幸晕厥的夜叉,原来方才离开,是为了搭救另一个。真不知道该说她大爱天下,还是不知善恶,人到了她的眼前,好像真应了那句众生平等。

难怪狗老儿那么个看惯世人的老油子,也会愿意相信所谓的纯心赤子,因为眼前的人有种莫名的感染力,好似真的生带光明。

“我离开家,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无用,无法像列位前辈一样,”焉宁露出笑意,“莲嬷嬷说得对,我不应该就这样放弃。”

她小小的身子拖着两个人顶着风向前走,每一步都铿锵有力,而迸发的力量像一只透明罩子,将人护住,连飞雪也再不能近身。

直到穿过余波,她才脱力,一头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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