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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麟洲死后二十年,武林中不断有人试图探寻传世的龙坤斗墓,那会子,上至世家豪庭,下到坊间游侠,三五成群,百人一组,声势颇为浩大,甚至一度引起皇室的注意。但倾尽半个江湖之力,仍无一人堪得方位地址,全然无功而返。
一夜之间,口风乍变,人们只说龙坤斗墓不过是武林至尊戏耍众人的妄语,他这般磊落豪侠,必然是青山埋骨,怎会沽名钓誉待后人掘坟?而所谓的宝藏,不过是检查人心贪念的试金石,往后再二十载,江湖又默契地绝口不提。
直到庾家后人庾明真携‘将旗’投靠苻坚,六星将横空出世,茶舍酒肆里的说书客才拍板论定,那墓确实存在。
可究竟在哪儿?
其实连庾家后人,也无从知晓。
那一年,杜孟津还是个楞头小子,刚刚接受家族设立的荒唐斋,忙进忙出,一边和来往商旅打好关系,一边安抚黑市头头们。
沙州附近素来三不管,偶尔有占据凉州的君王辖制,但奈何压不住此间龙蛇混杂,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些时候,很有些马上外族骚扰,随着汉赵匈奴最后一任皇帝刘曜被俘,太子弃国,“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缓过一口气,重新掌控商道,情势稍有好转。
就在不久前,传奇汉商蔺光亲自登门,与因永嘉之乱而逃难到敦煌的京兆杜氏分支协约,决定组建新的势力,平衡此间各方,一方面保护钱家人出塞,同时为流离至此的关中大儒提供庇护。
家里的长辈遭逢国破,心如死灰,这活就扔给了子孙辈去历练。
敦煌最大的赌坊和妓院分属两个东家,俩老头都是沙匪出身,互相看不惯,一言不合操刀子,虽有蔺光暗中扶持,但杜孟津本质上是个文人,嘴巴厉害,手腕还行,可碰上这种满嘴骂娘的大老粗,却是有理说不清。
两家龃龉闹大,没人能平,事有点麻烦。
这麻烦是被一个路过的女人摆平的,据凑热闹的看客说,是因为当中某一家的干架挡了路,但杜孟津却是不信的,那个女人实在古怪,大夏天的沙漠里,撑着一把江南油纸伞,油然而生的是高手气魄,怎会管那市井闲事?
虽然,他确实很需要一个武力强横的人襄助。
城里都在传这事儿,越听越玄乎,没过三日,九天玄女版本,苍山野姥版本,东来比丘尼版本便流传得每一犄角旮旯都晓得。六月间的敦煌,下了一场怪雨,连着一整夜,涟涟不断,杜孟津被困在屋中,本是要看管事送来的案卷,却迷迷糊糊展开镇纸,起了一张撑花仕女图。
门外传来门房的唤,说是有人找。
杜孟津应了一声,走神不慎将丹青笔上的墨汁滴在仕女手持的伞面上,那本欲着笔桃花的空白,瞬间舞成云烟。
“若是贵客,请到斋中便是。”毁了一卷好画,他心中顿生烦躁,出门前,还不忘朝门房数落了一句。
看门的是个少年,低下头,好不委屈:“那姑娘说,请斋主在门前与她一晤。”
布鞋踩过积水,杜孟津按住铜绿门环,将虚掩的木门拉开。阶前立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一手撑伞,一手牵着个半大的男孩,男孩儿生得粉嫩可爱,可惜是个少年白,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打量人,不爱笑,还老是板着个脸。
听得动静,女子将伞柄稍稍抬高,露出清丽的容颜,和一头用木簪别住的乌发。
“姑娘是……”
杜孟津心头砰砰然,若非背后是沙漠独有的黄土石头房子,就着这木门黛瓦冷雨青灯,只怕要疑心身临江南。
瞧这副打扮,纵使人不开口,身份也已了然。
庾云思递给杜孟津一只竹筒:“你需要这个。”
竹筒里是裹卷起的两份契书,留有妓馆和赌场两位东家的指印和私章。杜孟津手一抖,不太明白她的来意:“这是?”
“见面礼。”
庾云思退了一步,随即转身而去。
杜孟津着实震惊了一把,胸腔里那颗心,却要跳出喉咙似的。这契书解了燃眉之急,来得太及时,及时到他很是失态,也全无风度,仿佛刚才那一刹那,他才是那个怀着情愫的小女儿,而门外站着的是侠肝义胆,救人水火的威武男儿。
“等等。”杜孟津胆气横生,一把握住庾云思持伞的手,捏了个借口将人留下。
“小姑姑,我们还要走吗?”男孩儿仰起头。
庾云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随杜孟津一并,走入荒唐斋:“不走了,自今日起,我们暂且住下。”
竖着耳朵偷听的杜孟津听见那声称呼,不自觉松了口气,走起路来也觉得虎步生威,以至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你怎地比我还孱弱?”小孩心直口快。
“非也,在下乃是有美同游,欣喜若狂。”待庾云思看过来,他便将目光溜向别处,假惺惺对那小子问,“敢问小公子姓甚名谁?”
“我叫庾明真。”小男孩笑露缺齿,一脸贼兮兮,“书生,你怎么不问我姑姑的芳名?”
“啊,魂梦相牵,我已了然。”
庾云思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也并非要借庾家祖上的威风做那锄强扶弱的豪杰,帮助杜孟津只是借力京兆杜氏的敲门砖,以她的性子,难以委身乞求,于是便想了这样一个法子,教人亲口挽留。
祖上训诫,后人多有蔚然之风,她亦然。因而,走进这一方斋院的同时,她便道明了、来意——
她们远赴大漠,是来寻一座塔。
西域何其广大,想要寻一座不知位置,不晓名号的塔,非寒暑之功。庾云思在荒唐斋中留了三年,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帮杜孟津镇场子,而随着荒唐斋的壮大,杜孟津几乎掌握了敦煌附近所有的江湖势力,终于在第三年,探得消息。
探子星夜兼程传回消息时,正是晌午,食过午饭的杜孟津正在斋中瞌睡,听得通报,外衣不整,趿着鞋子便冲了出来,可在握着地图的一瞬,他却犹豫起来,他怕,怕庾云思得偿所愿,便会离开,更怕当中艰险,两人会别如参商。
“你在发什么傻?”庾明真蹲在回廊的横座上吃酸梅子,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嘲讽。
没想到酸梅倒牙,才说了一句,便只得捧着腮帮揉皱了一团白脸。
杜孟津本想问“你姑姑喜欢怎样的男儿”,却不曾想,脱口便说成了:“你觉得你还缺个姑父吗?”
“你说你吗?”庾明真觉得有些好笑。
杜孟津不开腔了。
他喜欢管庾云思叫“八分“姑娘,因为这个女人做事不决绝,说话不尽满,从来淡淡如水,即使开怀,也不过抿唇一笑。这样的人,比起自身这等红尘俗客,却是难以猜透心思,偶尔有一两件事叫她动容,都足以令他欢天喜地。
他爱这细水流长的温情,却也患得患失。
“你最好自己跟她说,”庾明真劝了一声,有些别扭,“她没告诉你取到钥匙……哎,你自己问去!”
最后,杜孟津屈从于自幼的教养,做不得隐瞒便将探得线索之事如实相告,于是,商议之下,他们决心打开那座尘封的塔,将时间定在月圆夜。
那一年,历经南渡重建、王敦谋逆、苏峻叛乱的晋室,渐渐恢复元气,趁北方魏赵混战,竟也举兵北伐。远在瓜州避难的群儒,得知消息后士气大振,不乏有人牵头,想将当初于城破流亡中抢护的典籍、宗卷、家书和这些年经营所得,偷偷运送去江南。
国破山河失,是这些远在万里外的游子,唯一能尽到的绵薄之力。
一次定是难以全部交付,这个计划定下,便是数年甚至十数年,由几大家共同出力,荒唐斋统一安排,那时汉商蔺光尚在,且杜家主家在长安势力庞大,必要时可从中牵线,借助商队的力量。
万事开头难,怎么走,却一直无法敲定——
是入关走雀儿山南下蜀中,乘水路过江陵进入江左地界,还是走陇东过三关,从淮阴南渡?
局势多变,且路途坎坷,没人能保证。
都等前人开路,后人好少走弯道,无人自荐又至关重要的情势下,杜孟津决定由杜家本家,亲自送这第一趟。
为了十日后能陪同庾云思出塞,他提前做好了部署安排,又留出了足够人手看家护院,最后花了两天在家中宝阁挑拣,最后选了一支祖传的白玉兰簪,贴身收着,寻思路上若时机得宜,便道出心意。
然而,天不随人愿,当晚有消息传来,苻健入关,去王号,似有意向晋国归附,素来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称的京兆杜家当即处于风口浪尖。
石赵败于冉魏后,杜洪有心窃据长安,山高皇帝远,当个土大王,自此,半路杀出的苻家人俨然成了心腹大患,且这大患还名正言顺——人家恭服京师,自称循正朔。杜、苻两家剑拔弩张,尤是虎视眈眈。
如此一来,身为同族的杜孟津想再借杜家的手过长安,便难上加难。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接头蔺光,然后那胖子却因“长安公府”亦受危机而腾不开手,只能许诺分出部分力量,但必须得杜孟津亲来,才得放心。
瓜州那么多人盼着,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有的妻离子散,有的老来兵残,日日夜夜东望故土,好不容易寻着这次机会,能随物资一同,将心意锦书传回——
杜孟津无法拒绝,他只能留书庾云思,请她将日程推后,待自己归来,再行寻觅,随后连夜跨马,直入长安。
命运弄人,也就是收到手书的这一夜,庾明真犯病呕血,再耽误不得,思量之下,庾云思决心一人远赴瀚海。
她谁都没有告诉,包括因病流连榻上的孩子,只托付斋中人好生照料。
庾明真昏睡了好几日,他从梦寐中惊醒时,望见天心色变,只觉冷汗淋漓。让他害怕的是,在哪里都找不到他的姑姑。
亲人间的血脉相连,令他终日惶恐不安,等到第十日,他再等不得,怀疑塔中有变,便夺马飞奔长安,找到杜孟津,让他把姑姑找回来。
他很聪明,也很幸运,很快寻到杜孟津在长安的据点。
当看到那眼眶黑青,神色疲惫的男人时,他先是一愣,而后扑上去,紧紧捉住那人的手臂:“救救她,救救她,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云思姑娘去了瀚海?”杜孟津很快反应过来。
庾明真连连颔首:“这几日我昼夜难安,只怕,只怕是……”
“明真,勿慌乱。”杜孟津极力安抚男孩,自己却浑身颤抖,扶着房中的屏风,才堪堪站稳腿脚。长安的情况亦很糟糕,好不容易打通了内外,只等他送人出城,过了剑门,下到巴蜀,便可安保无恙。
短时间内,他无法离开。
杜孟津拉住庾明真的手,他知道这个孩子身子骨羸弱:“你听着,我先着人送你回荒唐斋,再尽量调些心腹前去瀚海,我保证都是武功好手……”
“不,你去!”庾明真脸色一青,打断他的话,非常强硬,“只有你去,我才放心!除了你我谁都不信……何况,何况若是最后一面,你这个傻子还没说出心里话,你想她一辈子都听不到吗?”
庾云思曾说过,这个塔事关机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够了!”杜孟津呵斥一声,紧紧按住他的双肩,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和道,“你怎能咒她?何况你小姑姑武功高强,定能支撑,我向你保证,只要这里的事一了,我便立刻快马加鞭赶往瀚海……”
庾明真向前抱住他的腿,绞尽脑汁想劝他回头:“那些紫藤不是老林种的,是她,是她亲手植的,她从老林那里听得,说你小时候在长安,家中便有一棵,总爱在下头晒太阳。后来有一日,你又夸那佛见笑清秀,她便又种了不少……”
门外小斯来喊:“杜先生,各路人马都在城东候着。”
杜孟津闭目,已是泪涌如注,几番挣扎后将庾明真拂开:“我会派人……”
庾明真心慌,死死抠着人手掌不放。他从小到大都没哭过,眼泪却在这一夜流干:“你去见见她,去见见她!你不是思她爱她慕她吗?难道这份情意在你心中,就如此不重要?”
“云思姑娘的情意,杜某无以为报,今生非卿不娶,但是孩子,”杜孟津抚摸着他的脸,摇头,“这世间还有许多事与情意并重,甚至更重。”
庾明真摔在地上,绝望地苦笑:“我不会再信你一个字!”
那根从怀中带出的白玉簪落地,碎成两段。
杜孟津心头锥痛,却没再回头,只看了一眼长安如昼灯火,立马扬鞭领人远去。庾明真则被留下的亲信打晕,带回敦煌。
五天后,等他再返回荒唐斋时,既没有见到归来的庾云思,也没有见到留待的庾明真,迎接他的,是一个姓应,世代居住在博格达山脉中的猎户。猎户受人之托,留下了一张绣着凤麟纹的锦帕,随之口传的还有一句话——
“君既有负,妾自当忘。”
虽是切肤之痛,但转念一想,未必不是成全。他终是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的当是守护,既有辜负,那所有的后果都得受着。
杜孟津做到了那晚在长安应下庾明真的话,再无娶纳,就守着荒唐斋,盼望有一日庾云思气消,能再叩开那扇铜环映绿的门。
院中的紫藤开了又落,斯人却始终未归。
直到一日,黑市里来了位白发长衫的翩翩公子,大摇大摆迈入荒唐斋的大门,无一人能阻拦。
庾明真登门,不再是垂危吐血的小孩子,已是苻坚麾下赫赫有名的暗将。
杜孟津屏退了旁人,与他在院中清池旁对酌。往事纷至沓来,教人难以开口:“你姑姑她,可还无恙?”
庾明真捏着酒杯,好整以暇望着他:“我此来关外,就是来拜祭她的。”
“你说什么?”素来稳重的杜大公子,不慎撞翻了酒盏,产自西域的葡萄美酒,染红了衣衫。
“你还不知道吗?她早就死了,死在了瀚海,你忘了,是你不肯去见她最后一面!”看他失态,庾明真也有些讶然,但很快痛恨上头,将理智抛掷脑后,偏字字句句如软刀子割肉,“她待你极好,怕你伤心,只字不提,可你又是如何对她的?”
庾明真提起酒壶,一饮而尽,随后呵出一口气,望着一如往昔的紫藤花架,面无表情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庾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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