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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盐津村后,二人花了三日半,赶到蜀南的僰道县。此地三江汇流,渡头密集,船帮众多,晁晨以为公羊月要乘船岷江上成都,没想到只是虚晃一枪,找地方喝了碗热腾腾的竹荪汤,调头折向东南。

遥见万岭青箐,晁晨这才恍然:“这是竹海,你……来见李大侠?”

公羊月满口应道:“可不是,收了我这么个逆徒,虽只挂名,但是于他声名有损,所以不定期瞧瞧,人有没有给气死。”

从前蜀南这一片,是位姓沈的夫子在打理,公羊月随师父李舟阳离开代国时,曾见过一面,后来居于剑谷,却是再也没见到此人。五年前叛出师门时,他曾于竹海拜别,当时隐有耳闻,说那位沈夫子已殁。

李舟阳将人葬在了万箐岭中,居丧服白,甚至连从未听说与之有过交集的楼西嘉,都从滇南寄送来悼词。公羊月对此人的生平并不了解,但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

其实,刚踏入巴蜀地界时,公羊月疑惑比现在更多,他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谷主弟子的李舟阳,不住剑谷,而是独居蜀南竹海;不明白僰道附近为什么总是潜伏着许多高手;更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从不承认自己是“西侠”李长离的后人,哪怕苻坚败后,秦国亡灭,曾遭秦军屠戮的蜀中风声大盛。

后来,他学会了不问,因为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蜀地的民众似乎隐隐在希冀着什么,却终是没有等来。有时候,他会觉得这场死亡,更像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听说九十年前,成都王李雄在此称帝,建立成汉国,开创了蜀中日夜闾门不闭,百姓殷实和乐的盛世。”晁晨搓着手呵气,同公羊月站在铺子檐下等竹蒸笼里的糕粑起锅。

公羊月正埋头数钱,计算这一餐应该吃多少合适,偶然听见他的感叹,随口接道:“世道这么乱,许多的美好不过都是转瞬的烟火。”

“可惜。”

“可惜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句不好听的,人生来有两种特性,一是贱,二是忘。欸,你别那样看我,我可没骂人,”公羊月瞪了一眼,继续侃侃而谈,“贱是说命贱如草,却又春风再生,这数千年打杀不断,可依然活着无数;至于忘,你且四处看看,除了你们这样怀古伤今的,还有几个记得成汉。”

说完,他把钱递给蒸粑的,道:“给我来六个。对了,打听个人,你知道李雄吗?”

“李雄?”蒸粑人一边把筷子探入笼中快速抓取,一边回道,“没听过这号人,倒是隔壁村有个叫李狗蛋的。”

公羊月分出三个,放晁晨手掌心上。

晁晨捧着,嘘声一叹:“无论才子佳人,英雄红颜,最终都逃不过黄土白骨,大概也只有书中人,才能永垂不朽,可惜,可惜你我都不是。”等他回过神来,那热度已浸入掌心,烫得他龇牙咧嘴。

“你再婆妈,就别吃了。”公羊月烦他,抬手去抢。

晁晨这才闭嘴,背过身去躲着。

这时,铺子外走来个担柴的,张口不是冲蒸粑的呼喊,却是接着方才公羊月的问话,笑着说:“这位公子,你问的人,我知道。”担柴人要了两个粑,一边咬,一边邀上二人随行,走过一道板桥,见四下无人,他这才撂下挑子,对着公羊月行礼。

竹海里的人虽然在沈夫子死后便被遣散,但总有些顽固派不肯走,砍柴打猎,约莫会守到李舟阳死。

公羊月开门见山:“李舟阳在否?”

“不知,未见出入。”

以李舟阳如今的功夫,即便光明正大离去,敢正面与之交锋的人并不多,但他依然选择悄无声息动身,必是连他也觉得要探查的对象十分棘手。

公羊月又问:“那最近可有生人到此?”

“有,有个道士。”

道士?

蜀中传道者倒是颇多,不过大多为人眼熟,既说是生人,必是别处来者,会是从哪里来的?赣州?还是北落玄府?

问话后,公羊月叫上晁晨,径自往竹海去。

毕竟不可能圈山围地,出入路甚多,不过基本是些险道,只有久居此处的挖笋人才晓得,只是如今寒冬月,上山的少之又少。而大道通路,便只一条,翻过梯岩,打七彩湖往墨溪谷,所谓的山门也在此。

这一路上碧竹连顷,广袤似海,浑然天成的迷谷,本不需要设置任何阵法,但李舟阳以左手剑重出江湖后,没多久便有许多剑客慕名而来,不是为拜师,便是为讨教,偶尔有一两个能误打误撞进来,更多的是困在竹林,还得等人施救,以至他无法安心钻研剑术。

还是他一通晓阵法的旧友,在附近设有关卡,并放出消息,说是往后要见,自可光明正大闯关,只是威力骇人,生死勿论。

几次过后碰壁,消息传开,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恐怖,什么无间地狱,有去无回,久而久之,来的人便少了,纵使有一两个想不开的,也不足为患。

晁晨随公羊月进入,并没有觉得有何可怕,心下发疑:“这关卡真能杀人?”

“我倒是希望如此,”越接近目的地,公羊月越不安,那是杀手独有的直觉,准却很难同旁人解释,他只能通过阴阳怪气的说话,来排解心中的忐忑,“不过是利用人畏葸的心性,如果这里头住着的是位博爱的剑客,人困了给指路,还送吃送喝,竹子早给踏平了,让他们以为没个退路,生死一刀,麻烦自然变少。”

晁晨指着坡岩上一角:“公羊月,你看!”

公羊月自是也瞧见,伸手一抓,拉着晁晨直接越上竹林顶,举目望去,清风徐来,微波荡漾,并无异常,可见打斗已歇。而后,他施展轻功向前奔逐,透过脚下竹叶缝隙向下看,一路上血流绵延,陈尸狰狞。

“多是黑衣,腰上绑着绳索钩链,应该是趁夜翻山,有两个身量娇小,穿的是苎麻衣,本地打扮,多半是被抓来引路,”晁晨也没闲着,凝聚目力,大致扫过,“看横倒方向,不似受到伏击,应该是在中道直接被杀开。要么是人为,要么是地上伏着蒺藜索引,将人切分。”

“还有呢?”

“伤口,伤口看不清……”

奔至尽头,呈阶梯直下的小溪旁,现出一座竹院,公羊月落地,将尸体踢翻过来,摘下面巾:“过目即忘的长相,适合潜伏和追踪,”这能解释为何担柴人和他的同伴,没有警觉。说着,他又摸了一把骨架,抬肘狠狠打在腿骨上,“架子虽不大,但看这骨头硬度,是大人,应该跟段赞的童子门无关。”

晁晨颔首,拨开衣服,道:“这附近几具,外伤皆不明显,不是死于刀剑,肩有抓拿痕迹,脖子一圈红淤,绕绳钩索皆有可能。”

众所周知,李舟阳乃是个剑客,而设下的关卡,也必然脱不开唬人的锋刃,此二者当下皆可以排除。

公羊月脸色凝重了些,指着其中一人的靴子:“这种靴底耐磨,但你瞧,已快磨穿,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

“不是冲着尊师来的?”晁晨恍然。

公羊月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脑中当即复盘当时的情景:有这么个人,身量七尺往上,气力不小,不使锋利兵刃,能缠脖,若是那个生人道士,许是拂尘。此人为杀手千里追逐,静夜故意或无意走入竹海,或为求救,或为避灾,或为埋伏杀人。

“进去看看。”

“别进去,”晁晨想把他拉回来,“小心有埋伏。”

公羊月竖耳细听:“屋子里没有人。”说完,他伸手一撑,直接从竹砌的围墙侧翻进去,放轻手脚滚到窗下,用薄剑挑开上下推的竹窗。屋子内的结构他很了解,找好两个角度互补,便能窥清全貌。

没有打斗痕迹,说明李舟阳并没有在这里受到伏击。

小院中挂着成片的竹简,屋后的角落垒放着洗去青皮的嫩竹,以及数桶熬煮后还未来得及倒入抄纸槽内的竹麻,用力一嗅,能闻见一点柑橘香。

“进来。”

晁晨在外候着,看公羊月放下竹窗,大大方方推门而入,知道定是无碍,便也跟了进去,随口问:“你怎知没问题?”

公羊月抽出楼西嘉留下的那张信笺,在他鼻子前晃了一手:“闻到什么?”

“柑橘香?”

“竹麻煮过后会有腐臭味,若需造纸生香,需要些料。这信是月前李舟阳寄到滇南的,味道相同,自是同一批所造,这里至少有一月无人动过。”公羊月在屋子里转圈,将架子桌案和竹榻一一扫视,“在门窗紧闭,无法获知屋中情况,且里头住的又是位高手的情况下,若是心怀不轨之人,试探必然不会走寻常路,那铁定要踩翻屋后院墙下的木桶。”

“洒了可以收拾,但我不信,还能再费时费力重熬几桶,甚至有闲心搁放香料并搁对香料。有那功夫,做点什么不好?”公羊月指着架子上那一排装香粉的瓦罐,还一个个没有标签,除了心知肚明的主人,余下的只能靠鼻子分辨味道。

晁晨依旧不放心:“如果堂而皇之进来呢?譬如那个高手。”

公羊月单膝跪在竹案前:“我没说没人进来过。李舟阳是个讲究的人,出剑血不沾衣,一日三扫地,他离开前说不定还打扫了一遍,门窗紧闭,这案腿儿上怎么还蹭着泥呢?何况你看这片竹叶,”他伸手指地,就在晁晨鞋履前,有一片枯黄的竹叶,“叶子经窗飘入,又没有穿凿之能,如何透过案面,落到这儿的?”

按他所说,便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进来过,取走了案上的一件东西,而竹叶恰好粘在那东西下方。

“哗啦——”一声风吹门开,门前三道掌声,一道人一手持拂尘,一手捏着只信封,冷冷道:“两位,是在找这个吗?”

看信封标记,该是李舟阳独有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大家五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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