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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息御寒的玄之道长睁开眼,挥袖把石头上晾着的干柴甩进火堆中,拂尘一扫,正打算将那真气再行一个小周天,忽然竖耳听得些异常响动,似乎是隘口里头的人动上手脚。晚间饭时,公羊月便对晁晨颐指气使,喜怒无常打骂,也是极为可能。

为着先前的妙语连珠,他本还有些欣赏那位小先生,可看他与虎豹蛇虫为伍,又觉得吃苦头也是自找,索性摇头,径自入定。

但不知为何,玄之几次想收归心绪,却总是神思散漫,一提及自甘堕落,公羊迟年轻时那张脸便浮在眼前,阴魂不散。

往事纷至沓来,过去他五人,齐心同志,各司其职,不求缁衣芒鞋换那白马轻裘,也不求两袖清风做那五陵豪杰,只愿冤得昭雪,恶得报应,要那荒山忠魂皆得记名,叛将贼子永刻史柱。

可最后呢?

其实五个人中,他与公羊迟相识最早,感情最为深笃,当年豫章斗奸恶同仇敌忾,赣江渡头不打不相识。

也正是因为此,公羊家哗变后,他最为激愤,也最是不能接受。他和公羊月说的那番推论,并非全是气话瞎编,而是他多年琢磨后,得出的自己更愿相信的结论,毕竟走投无路,绝望成仇,要远好过人心本恶,阴谋诡计。

若真是那样的话——

玄之唏嘘一长叹:“公羊二哥,如果谢玄将军的淝水大捷再早个十几年,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

明明只一弹指,却如仿如过了两世。

晁晨睁不开眼,只能一动不动,仍由那唇瓣落在轻颤的睫毛上,润湿眼帘和眼睑,似翩跹而过的蝴蝶。

自己在做甚?公羊月在做甚?

刹那间,一股酥麻感爬过脊背,血气上涌至灵台,脑子像被银电抽过,晁晨在试图反抗却推挪不动后,曲卷指节,也要给他来上一拳。

但实力相差悬殊,即便怒而出击,最后依旧被公羊月轻松捉住。

风吹竹伞转了半圈,雪从豁口处涌入,扑了两人一脸。公羊月瞳子微亮,抬头的同时,慢慢放开对身下人的钳制。

晁晨舒气,只是气还没喘匀,两臂一紧,公羊月那厮居然狠狠将他圈住,为了防止反弹,还伸手点了他的麻穴。紧接着,肩窝钝痛,那滚烫的额头砸来,脸面朝下,青丝四散,温热的呼吸就喷在胸口。

良久后,公羊月闷闷开口:“我不想杀他们,我不想再杀人了。”

一路走来,那桀骜狂悖的红衣剑客,蛮横无理时有,儇佻轻浮时有,舌灿莲花时有,恶毒无耻时有,潇洒恣意时有,但从没有过软弱和怯懦,但眼下,听来是满耳朵的无奈与痛苦,有的情绪只是埋藏太深,找不到溃堤的缺口。

万万没想到,他还能听到公羊月的真心话。

晁晨一时百味陈杂,直觉告诉他,毒生幻觉后,这话未必是对自己说的,若真不是,那又会是谁?

想到这儿,他有些烦躁。

“公羊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晁晨喊道。

“闭嘴,晁晨。”公羊月“哼”了一声,挺尸般压在他身上,非但不挪走,还抱得更紧,“真暖和。”

晁晨背靠雪地,寒气汨汨上窜,分明是冷得要死,连上下齿一靠都要磕碰起来,听见他这话,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

但转念一想,也许这热源并非来自自己,于是他伸手一靠,果然发现公羊月额头烫得惊人,也不知是毒还是风寒。想起他方才解衣挂树,晁晨不敢瞎折腾,心里几番天人交战后,只能放任了他的无礼行为,还用小指头将伞柄悄悄勾过来,堵住风雪口。

反正都是男人,左右谁也占不了便宜。

话是这么说,但晁晨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一会思忖明日如何向他讨说法,可又觉得依照公羊月那厚脸皮,保不准非但不认,还会再戏上一句,“不若叫你给亲回来,咱俩谁也不亏”,一会自己劝自己,君子莫跟小人计较,身正不怕影子斜。

思前想后都是意难平,晁晨急眼,偏头凑近他耳边喊:“公羊月,你这样子信不信我给你画下来。”

一巴掌呼来,公羊月磨牙:“你的子曰过:食不言,寝不语。”

“公羊……”

公羊月腾出一只手,卡住他脖子:“你再说一个字看看?”

“……好。”

公羊月给气笑了,翻身,与他并肩躺着。晁晨谨慎呼吸,连声也不敢发,生怕他反悔。

一时间,两人皆沉默无言,直到晁晨活动酸麻的手臂,不小心撞到身边人的胳膊,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公羊月,你杀过人吗?”话出口,差点咬了舌头,这根本不用问,明摆着的事儿,江湖中虽多捕风捉影,但也是无风不起浪。

“嗯,”公羊月应话,又补了一句,“很多。晁晨,别对我这种人抱有希望。”

所以他方才说的血,乃是指的手染鲜血?

晁晨不置可否,仰头看着伞撑,迟疑许久,才鼓起勇气继续,只是另起了个话头:“你自言行遍九州,那……你去过庐江东湖吗?”

“庐江东湖……去过。”

“什么时候?”

“五年前。那之后,却是再也没去过,问这个做甚,你是庐江人?”

巴蜀在西,庐江在东,山高路远,纵使是爱闲游的行客,牛车纵马,一年也去不了几个地方,他若说去,那时间便真和他武功被废,遭逢大难对上。听得答案,晁晨手不由一抖,只觉得脊背发冷,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心头七上八下顿时如擂鼓。

晁晨掩饰着:“随便问问,想瞧瞧你除了巴蜀,还有哪里过之不入,想那庐江挨着江左,又靠拏云台甚近……”

“拏云台?哦,你说那个东武君?他算什么,便是帝师阁三山四湖我也敢来去,至于建康,不入皇宫,倒是无碍,听说宫中很有些老怪物侍奉司马家,怎么,打算躲到台城去?”公羊月毫不掩饰嗤笑,“你怎么去,当宦臣吗?”

“……”

公羊月啧啧两声:“那倒是可惜了你这好皮囊,我实在无法想象你变成个娘娘腔的样子……”

晁晨黑着脸,学他方才的语气:“你不要再说。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我偏要。”公羊月反倒来劲。

晁晨余光瞥去一眼,不动声色续上先前的话头:“只那一次?”

“嗯,”公羊月打了个呵欠,“离开剑谷之前去过的地方甚少,多是这五年间游历。”

“是去游山玩水?”话问得细了些,晁晨咳嗽,追了一句,“听说东湖银鱼鲜嫩,白鹭烟霞绝美。”

“不是。”

公羊月慵懒的嗓音忽然变得冷硬,气氛迅速低沉下来。

晁晨意会,颤声问:“你在那里动过手?”

“嗯。”

“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听你的语气,好像来者不善。”

公羊月猝然毒发,困意上头,翻了个身,含含糊糊答他的话:“一个,使刀的人。”

晁晨惊坐起,心急追问:“什么样的刀?长?短?宽?窄?”话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后怕,怕被瞧出底细,但公羊月什么都没说,很快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数九的冬月,晁晨坐在雪地上,茫然看着两山夹壁中无星的夜空。当火舌被落雪慢慢埋住后,他只觉从头到脚如冻冰窟,可却连搓手哈气的力气也被抽去,同样的五年,对这个张扬的剑客来说,是不羁的游历,但对自己来说,却是浑噩的漂泊。

就在这一刹那,他盼望公羊月说出答案,又生出异样的害怕,怕他当真开口。

晁晨把伞推到靠外临风的一侧,自己扶着岩壁起身,许是跪坐久了双膝麻痹,战战兢兢两次都差点脚滑扑人身上,好容易稳住,脚背忽又一痛,垂眸看去,原是公羊月侧翻时手脚甩了过来。

地上的人双眉紧蹙,眼珠乱转,想是梦中所见亦不安,似要醒转。

脑子极乱,晁晨下意识抄起手边的东西,看人未起,最后轻轻放下,叹了口气,用手去靠他额头,下意识想化开眉心那一点愁云。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举措的不妥,懊丧上头,又拂袖跨了出去。

在雪地上来回走了两圈,晁晨心怀不忍调头,抓了把雪胡乱抹在公羊月头上。

寒意刺骨,公羊月的皱眉似乎更深,晁晨忙又用衣袖扫净,抓着手里的雪狠狠砸在地上,改为用火石点那柴篝。但雪不停,干柴也给润湿,点不着,他只得撕下一绺布条缠在掌间,手捧细雪暖化成水,再拧干,敷在公羊月额头上,而后,又将自己的衣服脱给他裹身,自己揭下红衣披上,坐在隘口守夜。

清晨雪停,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融融。

晁晨被鸟鸣声吵醒,睁眼头一件事,便是起身朝外探看,待透过树隙瞧见盘腿打坐的玄之后,放下心来。只是这气还没顺匀,余光扫到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吓得一个激灵。

“好渴,好饿……”

晁晨回头定睛一瞧,公羊月不知何时坐起身,睡眼惺忪,眼中无神,再听那话,他不由一瘪嘴:“公羊月,我又不是你老妈子。”

可说着说着,他又走过去,把柴火从雪地里扒拉出,捡起地上的锅,敲碎残冰倒出去,捧了两捧雪装入,尝试生火。等办完一切,看公羊月还在那扮木头,跟昨晚眼生幻觉时一样,似乎还没缓过劲儿来,晁晨又捡起地上的帕子,用雪水洗过,递给他擦脸。

手伸出去,转念一想,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如果昨晚不是打胡乱说,他真的去过庐江,真的动过手,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自己……

晁晨抽手走。

另一双手抢了先,不仅拿了帕子,还握住了他冻得红透紫的手:“好冰。”公羊月微笑,源源不断的热流从晁晨指尖涌入。

这是内力?

晁晨傻眼,挣出五指在他眼前晃动,公羊月依旧呆滞,没有反应。

——或许,趁他迷糊,还能抓紧问问昨晚没答上的问题。

但晁晨拿不准,公羊月是余毒未解,还是只是困意乏身而不想搭理,为了套话,他须得想好措辞。

可偏偏是天不随人愿,这么一耽搁,玄之抖雪,跃下石台,仿若吸纳了一整晚日月精华般,精神头忒足,拿着拂尘站在隘口边,操着嗓子喊:“小狼崽子起了?练两手如何?昨个儿我瞧着你那三剑决云式很是扎手,倒是想再看看,地纪式又如何!”

方才还跟闷棍打头过的公羊月,眨眼伸手唤剑,足尖一点便飞掠出去,浮在半壁探出的歪脖树梢上,冷冷下望:“杂毛老道,还不配我使!”

“口气倒挺狂,配不配试过才知。”

说完,玄之道长亦左右横跳攀壁,直至与他相平对视,凌空动手。这一时间是人也不渴,胃也不饿,而是手脚冻僵,需要松松筋骨。晁晨抱着锅,不迭有些庆幸自己没问出口,公羊月这变脸式的演戏法,保不准是回过味来,故意试探。

上头两人斗得激烈,那是飞雪走石,断木削枝,别说鸟不敢渡,猿猱也给吓走了好几只,按理说这昏天黑地的打法,总该分出胜负,可偏偏就是平局,拆了五十招后,边打还又说上了公羊迟,不过却不是昨夜的争锋相对,只单论武功。

剑谷分九宗三脉,所为九宗,是指最初爱剑成痴又志同道合于剑阁避世的九人传承,以内门衣钵延续,只是新莽时断了一脉,汉末时又断了一脉,如今才只剩这主事七老。七老权利相当,共谋决断,不分高下,亲如手足。

但寻仙问道的风气一起,七老渐不问红尘俗世,因而才出了个谷主,由各宗轮流,说白了,就是干些日常繁琐的打杂活。

而九宗九技又三三分,成所谓的“三脉”,意为三种不同的使剑路子:“轻吕”一脉擅使轻匕短剑;“径路”一脉以双手剑问世;“长铗“一脉则是最为普罗的单手长剑流派。

公羊月的祖父公羊迟,便隶属于”径路“,用一对青釭剑,而公羊月自己虽冠双剑,当初却拜入的”长铗“门下,使的是单手剑。

剑客自身便如剑之锋芒,不练则钝,手痒技痒想斗上两局也是常事,高手陪练,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

晁晨把手头的帕子一甩,抱臂冷眼相看,直到两人对掌,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好了!”发了一通热汗,是风寒没了,毒也解了,公羊月落地,往晁晨肩上大咧咧拍去一巴掌,结果对方却只乜斜一眼,无话可说,虽没明晃晃写着“脸臭“,但也是清清冷冷一疏离。公羊月纳罕:“你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

晁晨没说话。

公羊月绕着人多琢磨过一响,了然道:“也是,错失了好机会。”

晁晨问:“你可记着昨晚发生什么?”

听他语气有些阴阳怪调,公羊月多留个心眼,只道:“你指的什么事?”

“所有!”晁晨没好气,半是嗔怪,半是狐疑,“这么问,难道是没印象?”

公羊月摆手:“反正都是幻觉。”

“都是幻觉?那……”晁晨不堪自述,别过身去,视线迎面撞上那柄竹伞,既觉尴尬,又气了个七窍生烟。

“哦——”

公羊月笑着,拖长戏谑的调子,先顺着他目光看去,流连思忆一番后,回头偷偷打量。等这一系列小动作被晁晨发现后,赶在他质问之前,公羊月板起脸先发制人:“我说你怎么穿着我的衣服,该不会趁我中毒,偷偷占我便宜吧!啧啧,晁晨,瞧不出来啊,你这个人蔫坏蔫坏的!”

“……”

新一天的对峙,从打架开始,结束于三个人喋喋不休的互呛。

作者有话要说:  持续发糖,发完糖就该继续走剧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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