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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月去找张修翊商量入宫,没想到那家伙没有半点迟疑,当即点了两个被抽调去布防的紫衣卫士,对换衣着身份。
至于为何是两个,难得晁晨主动请缨。
——想必是关心我的安危。
公羊月如是想,只是落在晁晨心里,动机很简单,但凡涉及繁文缛节的地方,他都没信心公羊月能过关斩将。
十一月,朔日,又称初一。
两人被调到一处殿宇巡守,殿是冷清,可位置却不偏,将好挨着好太王他老人家引山中泉灌的澧池。堆雪压塌了池子两旁的树,树枝落入水中结冰,形成一小道冰树桥廊,直探向幽密处,惹得不少人前来观赏。
不过两个时辰的轮调,便已碰上大小贵人不下十次,足有九次都是靠晁晨化解,剩下一次是那夫人溜脚栽在地上,来不及指责人就晕了过去,赶紧给宫廷的医师抬走。
公羊月不得不再次感叹,晁晨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惊人的用处。
比如现下——
“我们不是蹲守大盗吗?为何要做这些事!”
公羊月面色阴沉地捏着一只螃蟹腿,烦躁得直往酱料里戳,晁晨在旁,耐心地用工具开壳,挑出腿肉,摆入盘中。
半炷香前,他二人换防时,不巧被王妃相中,叫着去剥虾开螃蟹,而这位王妃,恰是喜获麟儿那位,说是相中,谁知道是不是看国师不顺眼,故意为难他俩。毕竟有个泥塑娃娃横在中间不知用意,保不准真是盗王子,好太王干脆将计就计,并未和爱妃如实相告,反倒借母子二人为饵,在附近设下埋伏。
王妃不知情,但他俩却知道,此刻若是翻脸走人,只怕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你放着,我来。”晁晨把他面前那份倒入自己的盘中,不断重复同一动作,开壳剃肉那是相当干净又利落。
许久后,公羊月问道:“不累吗?”
那可是完全不借助内家功夫,他自问以内劲开壳,也能做到如此,但一两回端的是无妨,时间一长,后继无力的必然是自己。
“我小时候经常做,”晁晨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自然而然地说起来,“什么样的鱼肉最嫩,螃蟹怎么开最完整,虾线怎么挑不坏肉……大有学问。”
公羊月就着水盆濯手,闷声问:“这种学问你也研究?”
晁晨固执道:“学问不分高低贵贱。”
这时,有个内侍过来端成品,见二人交头接耳,不由斥道:“闲话休说!”
正所谓言语不通听不懂,骂人也当放屁,公羊月懒得计较,只装耳背。但那内侍却误会他扶余话不精,是国师从中原带来的人,不由地拿汉话酸溜溜地贬损两句:“还以为国师手底下的人同他一样手艺好。”
敢情真是把他俩当厨子使唤?
公羊月眉头一皱,双拳紧握,眼见他心情不好,晁晨赶紧将人拉住,等那内侍走后,这才放手:“忍忍便过去,不是来捉大盗的?“
公羊月抄着手,冷哼一声。
乔岷莫名其妙的永别,跟重新投胎一般的判若两人,无一不再昭示着当中的诡异,公羊月没那么爱管闲事,若不是来捉大盗的,多半是觉得大盗乃破局的关键,至少晁晨觉着,他这副反应,八成是咽不下气,不管岭、十七,还有眼下的这个乔卫长是什么联系,但给人蒙在鼓里,白白当冤大头算计就是亏。
于是,晁晨随口道:“我且问你,找着十七,你预备如何?”
公羊月当即道:“揍得他哭爹喊娘。”
晁晨颔首,问又:“因为他利用你?”
“不是,”出乎意料,公羊月摇头否认,硬邦邦道,“这小子,有事居然不来找我,是不是看不起我公羊月?”说到最后,自己先憋不住显露笑意。
晁晨惊讶无比:“就这样?”
公羊月反瞧了他一眼:“不然呢?”
晁晨仔细想了想,也跟着释怀,大概这就是真洒脱与假潇洒的区别,事糊涂,人不糊涂,对人不对事:“说得也是,江湖本就一大染缸,何必分得那么清。”有时候不妨想简单点,十七送“永别”二字,不一定就是阴谋,也许只是他这样直接而不懂委婉的人给予的最温柔的告别。
说这同路相伴,没有真感情是假,若是连这点感情也没有,江湖也便失去人情味。
两人相视而笑。
恰好那内侍出来唤宫女收拾空盘碗,将好撞见这一幕,心里不舒坦,直呼没规矩:“笑!笑什么!这是宫中,怎敢放肆,把嘴巴闭上,仔细挨收拾!”
公羊月烦去一眼,晁晨挡在前头,点头如捣蒜。
宫人将青瓷盘次第托出,未免不整,统一收捡至食盒中,送回膳房,晁晨瞧见青葱浮面,未动分毫的蘸酱,待那内侍官长走后,讨了个便宜要来,就着小碗重新调制一份,而后当着公羊月的面,从袖子里抖出两只白灼虾。
“你刚才……”
晁晨回头轻笑,灵巧地剥去虾壳,挑出虾线,用手捏着虾头在蘸酱中裹了一圈:“来,张嘴。”
公羊月舌尖轻快地在他指尖舔过,将虾肉卷进嘴中,慢慢咀嚼,不过三息,眸光似要再亮上几分,可比侪明月星辰——
果然,方才拌的那碗乃故意为之,晁晨要动坏心思,那才叫不动声色的蔫坏。
晁晨手头正剥第二只虾,察觉到他的目光,没有开口,只回头眉眼一弯,抬手把虾肉往唇边送。
他吃得斯文,掐掉虾头,咬着一半吮吸。
这时,公羊月冷不丁唤了他一声。晁晨回头,光影辗转,铺落发间,公羊月凑过来,贴着他的唇,叼走另一半。
齿畔生香,温柔辗转。
————
白昼至日落,再有四个时辰,过子时便算不得初一,越是离功成一步之遥,越是不得松气。宫里头的侍卫和左右埋伏都绷紧弦,盼着大盗落入罗网,又盼着大盗勿来,遭一通戏耍,总比失职丢帽子强。
公羊月同晁晨再度换防,撤下来后随其他紫衣侍卫一起歇息。
凝滞的气氛笼罩整个王宫,连晚霞也似被染上阴霾,火烧云红不胜火,反倒有些灰翳,压在碧空上沉甸甸像随时会坠落。
两人贴着墙站,一个揣着袖子,一个环抱双臂。
紫衣卫里头走过来个年轻人,拱手作揖,约莫是得了国师指示,前来致谢,有高人坐镇煞退敌手,他们乐得自在。
大盗会否晓得自己身份,又是否因此而掣肘,公羊月不知,他只知道整个王宫不大对劲,因为他从轮换的人里头瞧见熟脸,轻而易举便能根据张修翊的消息,算出当值的人数,再由此推论,偌大的山城王庭中,人手的局限。
想叫一只蝇虫都飞不出去,难怪好太王连国师府的人都给调来。
公羊月以前只当是个蕞尔小国,没想到如此捉襟见肘,可见高句丽打故国原王始,在慕容燕国手下伤了元气,这样一来,只怕很容易被调虎离山。
大盗不是豪强,夺物才是根本目的。
如果兵力被调开,那么离皇宫最远之地,祭坛,还是王陵?但这两处地方,都不像藏有重宝之地,如果要掘墓盗明器,悄悄下铲子不比大张旗鼓要来得容易?
为什么?
问题出在哪里?
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即便是那个叛国的“岭”要报复乔家,报复乔岷,故意让七剑卫落个办事不利,可有这来去如风捉不着影的本事,能开的路子能想的法子不胜数,为何要选择这最麻烦,风险亦最大的方式?
公羊月拂开那紫衣卫士,叫上晁晨,强硬出宫。
紫衣卫不得伸张,好在国师算准人性子沉不住,早留了一手,赶紧叫换下的两位又回头顶上缺,这才悄没声息平下来。
才出去宫禁,半空便闪过一道金边鸣镝,公羊月抬头一瞧,正是双鲤的金拐子。二人奔着那方向去,在客栈前与之碰头。
双鲤摘下一张纸条递过去:“前两日你让我查的有着落了!”
晁晨并不晓得他还埋了这一手,忙问:“查的什么?”
“高句丽最值钱的宝贝。”公羊月答他话,顺手展开纸条,上头密密麻麻填满小字,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名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把哪间藏宝阁的花名册给偷了出来。
晁晨刚瞥去一眼,就见公羊月把纸头撕烂,说了句“没用”。但双鲤马上接口:“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我让牵马人带我去城里听了两日老人闲唠。”
那些街头巷口老槐树下的闲人,最喜欢唠史,尤其是有半肚子墨水,想显摆显摆阅历的老头子,这辽东四郡三国的野史艳情史,那是张口就来,专挑那最怪的,知道的少的,听着就像空穴来风的话本的,一问就是一个准。
“问出了什么?”
双鲤长话短说,专挑扶余王子高朱蒙在权斗中失败,南奔乐浪建立高句丽,但又不得不向扶余王族朝贡和燕王霸占辽西,扶余王被俘的两段故事来讲,只道:“按理说,高句丽和扶余王族之间就是曹子建那什么同根相煎诗的关系,但有的老人说其实不然,内斗和外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所以慕容皝扫灭扶余时,当时高句丽的故国原王曾暗中收留了南逃的扶余王族。”
公羊月和晁晨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交易!”
“不错,”双鲤续道,“关于收留有两种说法,最为广泛的一种是同仇敌忾,因为慕容家的人曾经掘了故国原王生父的坟墓,火烧丸都,且大肆劫掠,所以同病相怜之下俩手下败将趁机结盟;另一种说法稍有不同,说扶余王族曾积累大量财宝,慕容皝横扫玄菟郡便是为此,可惜城破人灭,仍然没有找到,所以燕国又着眼于同出一族的高句丽,甚至盗掘先王王陵,只为找出开启宝库的钥匙扶余玉。”
想来大盗的目标即是此物。
双鲤不由急呼:“此玉可在宫中?”
任谁也会觉得,如此重要之物,必为高句丽王室收藏,甚至有可能被好太王随身携带,毕竟佩玉乃常见之物,谁都没见过真正的钥匙,又如何分辨,更别提老人口中的传言本就被引为奇谭,信者甚少。
公羊月思忖片刻,十分笃定道:“不在宫中。”
双鲤疑惑:“那在何处?”
“在王陵。”接话的却是晁晨,看小姑娘仍旧一知半解,他顺势解释道,“你方才不是说,燕国曾为此掘过高句丽王的墓,他们都铩羽而归,那么对于其他知情者来说,自会觉着此地无有,若扶余玉真的存在,那么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双鲤不敢耽搁,急冲冲招呼两人:“那我们快去王陵!”
公羊月却站在灯笼下没动,转过头来,语气森然:“你们猜,高句丽国内,清楚宝藏内情之人,都有哪些?”
“这还用猜?”双鲤掰着手指数,“王室、好太王的亲信、七剑卫、大王鹰卫保不准都晓得,还有……”
公羊月打断她:“这么久,大盗不知所踪又未见落网,一张字条便将所有的兵将调开,你们说,会不会是贼喊捉贼?”随他话音一落,凛冬的风刮面,三人只觉刺骨冰寒,晁晨不禁打了个哆嗦。
“老月,你的意思是……”
公羊月冷声问:“张修翊在哪儿?”
没有人注意到那爱耍宝的国师,自打他二人进宫以后便断了联系,而双鲤取信,则分身乏术。
如果以上推断逼近真相,那么数的人还要再加上一个张修翊。高句丽王不是傻子,绝不可能随便找个人来制衡乔家,争夺卫长的人那么多,年年有,当真细算来,选择谁不是选,所以这当中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张修翊的外祖父,或者说当年的修家,一定知道更多的内幕。
公羊月又问:“老凤凰呢?”
双鲤反问:“他不在客栈?”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药箱磕在腿上出的撞击音。崔叹凤从石头街另一侧跑来:“我在这儿!”他从袖中取出两只瓷瓶,略感抱歉,“我左右也帮不上忙,清晨起便去城中买药炼药配药。”
见他无恙,几人顿时放心。
崔叹凤把药瓶收捡好,续上顺风耳听来的话:“你们在找张国师?未时我在药堂里借他们的药杵臼捣药,打后窗的缝里瞧着她领人过去,像是往城东的方向。”
晁晨惊呼:“城东?之前的堪舆图有标记,那不就是王陵!”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应该是含糖最密集的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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