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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吧。”晁晨对着富商援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位被挟持的倒霉鬼偷偷瞥了公羊月一眼,缩着脖收下巴,用袖拭了把汗,闷头走了进去。

小商贾能占一席地,但说不上,伪装起来最不惹眼。

“这钱家的筵席也不是谁都能参加,我也是费了老大劲才给人穿针引线拿到拜帖,这么说吧,我也理解你们,谁不想凑这热闹开开眼……”

也不知是不是做生意的都话多唠叨,这倒霉蛋走一路兀自说了一茬,偏偏身旁两个人无动于衷又“凶悍”,而打开帖见真假的钱氏仆从又有些狗眼看人低,他心窝火,最后只能过过嘴瘾骂出气:“还不如上一代族长钱百器当‘不动尊’的时候,那会起码还能保证大小商队的利益,现在只想往死里压榨,还都尽数上缴朝廷,吃相实在太过难看。”

晁晨四顾,果真见来往富贵人头不少阴沉着脸。

陪楼有座曲水台,仿照诗酒流觞的样子,把菜肴盛于磁碟上,经水流于各坐席前,自吃自取,先酒起开宴。

主位上的人衣着华贵,身披貂毛斗篷,持着一只酒杯懒懒靠在四面屏前,默不作声盯着下头敬酒夸谈的人,眼中既没有桀骜,也没有不屑,反而透着些许疲累,以及朦朦胧胧说不清的憾然。

这样的场合,作为外人口中“骄奢无度,目中人”的钱氏族长钱胤洲,却还在自顾出神,着实有些不太妥帖。

“族长。”

跟前人连唤了三声,钱胤洲这收回散漫的目光,盯着身前捧着酒樽赔笑的人。菜还没吃一口,来敬酒的一茬接一茬,都快给他喝乏了。

钱胤洲端起杯子,随手前一送,忽然手中落空,那玉杯坠在地上碎成晶莹花,他笑了笑,不甚走心:“抱歉。”

“哪敢,哪敢!”

敬酒的人自己浮了一大白,脸都快笑僵,一会是拱手道“岁岁平安”,一会小心翼翼征询:“以后商道上,还需长安公府多照拂。”

等人走后,钱胤洲咳嗽两声,随侍的张甲不动声色拦下后来人,往水池边取来菜碟,且把玉箸呈上:“族长,尝尝这个,据说打东海边快马五天五夜不休送来的海鱼。”

钱胤洲下筷子吃了一口,不大高兴,将瓷盘掀翻出去。

这时,众人惊诧,怕被迁怒皆往后缩退,只有一个江南口音的商人上前一步:“钱族长若不欢喜,在下有绝世美味想要奉上,聊表心意。”

说完,只见他后一招手,立刻有仆从捧着冰水相镇的木桶走来,其后甚至跟着一位腰挂十来柄大小不一菜刀的厨子。

只听“锵啷”两道刀磋声起,活鱼成片,当场烧作。

钱胤洲伸筷夹了一片,送入口中,许久后面露笑意,赞不绝口:“好吃!”一出,翘首以盼的都咽了咽唾沫,巴望能分一杯羹。

“方才我看是鲤鱼,可吃着不腥不腻,肉质鲜嫩,入口即化,分明不似,这是何妙物?”钱胤洲好奇询问。

那人未即刻答,而是往桶中一摸,取出鳞片数枚:“此乃红鳞鲤,人间难得仙味。”

满座的目光皆被他手持之物吸引,仔细一瞧,当真是红色鱼鳞,那色泽光润,在冰水泡上几日,也未曾消减。

“你过来。”

钱胤洲招手,顶着旁人艳羡的目光,那江南商人走近前,拱手一礼:“钱族长,听闻您好鱼,这红鳞鲤可比红头鲤味道好得多,且也不难寻,只要往山间溪涧,昼夜交替时耐心相候,必有所。”

此言毕,钱胤洲哈哈大笑,精气神复来,方才还打蔫的双目灼灼有神,当即下令:“张甲,放话出去,也别管红鳞红头,只要是红的,我都收,价钱再加一倍。”

登时便有人跑出门去扯着嗓高喊,过于激动,还在门槛绊了一跤引人捧腹憋笑。

羡慕的有,诧异的有,觉不可思议的也有,但大多数长安本地人,都当个笑看,这钱氏财大气粗不是一天两天,比起斗奢之宝,这不过是比之月华的星辉。

公羊月也不过一笑了之,只有晁晨看着冲出倾波轩报信的人,隐隐觉怪异——单单只是因为嘴馋好吃鱼?钱胤洲怎么瞧都不像个脓包。亦或者这便是他法理解也法苟的富人之乐趣?

晁晨想不出更好的解释,而这种感觉在接下来的日子如影随形相伴,且越发清晰,尤其是听说不断有人入河水溪流捉鱼,早晚不辍,甚至懒连稻米都不收,地也不翻,都只想赚快钱。

酒过三巡,百戏散乐开唱,重头戏登场。

钱氏举宴,确实是得了上头的指示,秦国想要东征,想趁势掏点军费以扩充军备,但国库空虚一事不能给平头百姓知道,于是便想了个法搭台牵线,说是吃喝逗乐,实际上找个借口糊弄而已。

宝贝称奇且奢,叫人开眼,夺得彩头的人,敢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还不意思一下,或者干脆摆手不要,再充一充潇洒的大头,管他是孝敬长安公府的也好,孝敬背后朝廷的也好,最少能换来个财路平安,倒也不算亏太多。

一切皆在算计之中。

公羊月三人并排坐,看他们一些二个把宝贝往曲水台上垒,不过半个时辰,什么终南山上极为珍贵的离合草,什么西域献给汉武帝的,能入水不沾湿的吉光裘,什么以机轮运转,一人推杆,便能教满座凉快的七轮扇,多是见怪不怪。

钱胤洲如走过场一般,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

轮到他俩挟持的倒霉蛋时,三人大眼瞪小眼了一刻,倒霉蛋想动但没敢动,最后伸手在怀掏了半天,掏出两颗珠,塞进晁晨手中,低头看着公羊月落在自己膝头上的手掌,欲哭无泪。

晁晨缓步上前,低头将那物什捧放在曲水台上一不起眼的角落。

“不过就是普通的夜明珠嘛!”

席间有人低声私语,很是看不起的样子,和方才那些难得一见的异物比起来,彩宝珠倒是普通,毫不夺人眼球。

谁都没有料到,一直毫反应的钱胤洲竟坐直身,目光颤颤,隐隐蕴着几分期待:“你这珠……”

那么多奇珍异宝看不上,怎么偏偏就注意到他的破珠子?

“是很寒酸。”倒霉蛋本就糟心,遂自嘲一笑,红着脸咬牙行了个大礼,“听说‘不动尊’很会做生意,鄙人不,想来取经。”

那座上的人颔首以应,而后又开口讨要:“这珠让我想起一位长安故人,能留给我吗?”他竟用了询问的语气,满堂不震撼,一时羡慕的,嫉妒的,眼红的纷纷把目光粘在那平平无奇的珠上。

低语声四起,入耳多是不堪——

“怪事,这样都能露脸,我竟眼拙,没瞧出有何特异!”

“兄台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

“想起什么,快说!”

“慢来,在下依稀记得,有一年的斗奢宴,钱家三公子钱胤川也拿出过类似的宝珠。”

“这小爷我知道,当年我老爹就出席过,听他常念叨,说那公输府制九垒盒,设有玲珑巧锁,两柄钥匙左右入孔,木盒形变成四层垒土状,每一层以减数设有方口,每一方口又置一核雕,雕工那是真真了,大千世界,飞鸟虫鱼,所不有,而每一件佳作,都以妙法嵌着一颗色同形的珠。宝珠如猫眼,少说价值百金,不不不,千金!”

“哟,在说‘蛇腹十珠’?”

“这珠还有名?不是讲就十颗普通的夜明珠吗?”

“看着普通,保不准背后大有故事!那滇南澜沧江,常年有觅宝人行走,说到是雨林深出原有一大蛇盘踞,蛇活千年不死,后为一勇士斩杀,当地人剖腹才取获这一斛珠,甭管传闻真假,许多收藏品鉴的大家,就好这一口。”说话人用手掩着嘴唇,放低声量,“那‘不动尊’是何人物?什么宝贝没见过,要什么稀罕,人家没准就爱听故事!”

这曲水宴上千人千面,有人捧场,也有人拆台,说珠讲传的小子音方落,立刻有不对盘的二世祖嗔骂道:“穷显摆,你老爹要真在场,不给你讲最精彩的,一听就晓是谎连篇!”

“你知道?那你说!”

“说就说——”

“……只闻得如凤凰啼叫的碎玉声次第渐起,满座宾客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九垒盒中宝珠去九存一。何人如此大胆,敢拂了钱三公子的面子?众人擦眼,定睛一瞧,只见一身着紫袍的贵公子就大摇大摆站在钱胤川身前,手掌一摊,掌中正是那绝一宝珠。”

赴宴的都是商人,亲眼见的、没亲眼见的,很快都反应过来——好家伙,这可是实打实的增值手段,型珠越少,则价越高,当世间仅存一颗时,自然为价宝。

晁晨眯着眼,侧身也竖着耳朵听。

“还不止呢!”那人嘿嘿一笑,“那云纹紫袍贵公子将宝珠飞出,珠过穹顶,为四面冰晶宫灯一照,竟在墙上映出一只翩然的蝴蝶。”

“蝴,蝴蝶?”

斟酒自饮的公羊月猛然抬头。

有一年冬天,他带着双鲤在一间破庙歇息躲雨,两人架篝火烤肉。肉香四溢,瞌睡的双鲤嗅着味,下意识伸手去摘,结果烫着指腹,把腿肉甩出去的时,小臂撞在腰上,打落了那颗随身佩戴的宝珠。

“哎呀,我的珠!”

困意瞬间散去,小丫头莽莽撞撞要用手去掏,公羊月给她拦下,将剑鞘快速掠过柴火堆,将珠扫了出来。

滚墙角时,那不起眼的珠为跳跃的火苗一照,在墙上显出飞舞的蝶影。

这时,公羊月蓦地通达五识,在座的声全往耳朵里钻,就近一桌人借陈年往事,聊到了别处——

“当年的钱氏一族,‘不动尊’钱百器就偏爱老大钱胤海,最不喜老三钱胤川,对老四不好不坏也不闻不问,而那位三公子偏偏是最长本事的,远胜老大,做人做生意那是没说,可惜这俩人一个死,一个不知所踪。”

“本事再好,没命也是白搭!”

“不说这个,来来来,喝酒,吃菜!”

“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说,这人虽入土,但奇物该仍留于世,当初三公子仅存的那颗蛇腹宝珠,现今在哪儿呢?”

公羊月与晁晨对视一眼,皆目色惊诧。

作者有话要说:  蛇腹宝珠的传说接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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