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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离开淮南侯府后,谢隐便将名字由赵显改为谢隐,其实他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本名是什么,只是人活在世上难免需要一个代号,谢隐便是他的代号。
改了名字后,他彻底与淮南侯府断了关系,只是淮南候夫妇对他疼爱有加,十七年来在不知他并非亲生的情况下,简直将他当作了眼珠子,从未给过他任何压力,倘若谢隐就此跟他们一刀两断,从此隐姓埋名老死不相往来,只会加深彼此之间的因果。
令爱着自己的人失望、伤心、思念,会让本就低劣的祭品更不纯净。
离开侯府后,谢隐租了一个极为便宜的农家小院暂住,他没打算在京城多待,这里人多眼杂,认识他的人多,厌恶他的人也多,想要不靠侯府成事难如登天,他没有向淮南候隐瞒自己的去向,却坚决不肯接受淮南候的帮助,连租这个小院子的钱,都是他自己给人抄书换来的。
小侯爷文不成武不就,字写得也一般,然而谢隐发觉自己似乎精通此道。
他住在这里的事,知道的人加上他自己也不超过五个,淮南候一家三口,以及常来探望他的侯府管家,可这天晚上,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人身披黑色斗篷,直到进了屋将斗篷取下,才看见她乌发如云容貌端丽,竟是个三十余岁的美妇,她一见谢隐,登时眼圈儿便泛红:“可怜的显儿……你怎地会沦落到这般地步!我那姐姐姐夫也当真狠心,好歹是养了十七年的孩子,怎舍得你过这般清苦的日子!”
这农家小院杂乱无章,堆满杂物,且屋顶有多处破损,屋里更是潮湿脏乱,因此房租才这样便宜,谢隐租下屋子后光是打扫就花了三天时间,租下来前他问过房东,里头的物品可以随他处置,因此他将不必要的杂物丢弃,又亲自修缮了屋顶,还在院子里种了花草青菜,屋子里虽不算豪华,却干净清爽。
说苦,是对娇生惯养的小侯爷说的,谢隐并不觉得苦,因此,也无法与这位美妇共情。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等她哭完。
一人唱独角戏有什么意思?哭也要有人来安慰,同仇敌忾的站在统一战线上,泪水才有意义,眼下显然是没有的。
美妇哭哭啼啼抹了抹眼角:“显儿,你……”
“我已不再是淮南侯府的小侯爷赵显了,蒋夫人叫我谢隐即可。”
美妇道:“你如何能不是姨母看着长大的显哥儿?难道你那狠心的爹娘赶你出来,什么都不给你,你便不认姨母了?他们不疼你,姨母疼!”
谢隐看着这张面容,即便不再是豆蔻少女,这位美妇仍然容貌出众,又因为常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保养极好,眼角连细纹也无,和生得略显艳丽的淮南候夫人比起来,美妇更加娇柔秀丽,温柔婉约,给人的第一印象极好。
可谢隐从不在乎他人容貌生得是美是丑,绝色红颜亦会成枯骨,他只看见了这张美丽容貌下所掩藏的恶意。
“蒋夫人,事已至此,又何必与我演戏?”他缓缓开口,“我已离开淮南侯府,蒋夫人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回去,更不会与真正的侯府千金争权夺势,夫人还是把这些心思用在自家人身上吧。”
蒋夫人脸色一变。
她望着这个脑子不甚灵光,被她买通的赵吉耍得团团转却丝毫不曾察觉,结果却在紧要关头毁了一切的外甥,蒋夫人与淮南候夫人是亲生的姐妹,也正是经过淮南候夫人的牵线,她才有机会嫁给淮南候的弟弟赵家二爷,姐妹嫁兄弟,当时还传为了一段佳话。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私底下是怎样波涛汹涌,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知道。
小侯爷对此并不清楚,但蒋夫人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且知道他的身世,不仅没有揭发,还教他要怎样隐瞒,小侯爷对她一直感恩戴德,也难怪谢隐如此说话,会教蒋夫人吃惊意外。
“显哥儿,你在说什么?姨母可都是为了你好——”
“是不是为我好,蒋夫人心中最清楚。”谢隐淡淡地说,连招呼蒋夫人坐都懒。“蒋夫人与其有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倒不如去想想办法,如何封住赵吉的嘴,他可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死士,我想侯爷应当很快就能撬开了。”
蒋夫人愈发惊疑不定,她用格外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谢隐,一时间竟有种自己认错了人的感觉,这难道不是谢隐吗?他分明是,可为何又给他一种判若两人之感?
与谢隐说不通,蒋夫人只得离开,她临走前,谢隐提醒道:“夫人回去应当问问二老爷,夫人所作所为,二老爷是否知情。”
蒋夫人一愣:“你什么意思?”
谢隐言尽于此,他微微合上眼,不曾再回答,过不了几日他便要离开,京城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之所以会提醒蒋夫人,也是希望她悬崖勒马,不要毁了这份与侯夫人的姐妹情谊,伤害还没有造成,现在停手还来得及,只要她愿意。
蒋夫人心下惴惴,谢隐的态度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本以为是侯爷夫人将他赶出来,以他那狭隘恣睢的性格必定心生怨恨,那么她便能加以利用,可谢隐的表现却很令人不解,一朝从天子骄子沦为庶民,难道他当真没有丝毫怨怼不满?
而且他怎么知道赵吉是她的人?那他之前的表现都是在做戏?不应该啊,这孩子她说是看着长大的半点不假,他哪里有这样的才能?!
谢隐又准备了一些钱,数目不多,交给了住在隔壁的老阿婆,老阿婆年纪大了,子孙不孝顺,她一个人过,平日缺衣少食很是艰难,谢隐留下一部分做盘缠,另外的全都给了她,请她在自己不在时帮忙照料院子里的花草青菜,再帮他看看门。
老阿婆高兴不已,谢隐给的钱足够她整一年的嚼用,她连连点头,保证会将谢隐的家看管好。
谢隐含笑将钥匙交给她。
“路上小心,一路平安……”老阿婆颤巍巍地站在原地冲谢隐挥手。
谢隐应了一声。
“赵大哥。”
这熟悉的声音传来,谢隐才发现不知何时,赵妙盈竟来了,她身着一袭青色衣裙,不施脂粉,面容因此显得愈发莹白,身边有两个伶俐的婢女,见了谢隐,纷纷福身问安,谢隐认得她们是淮南候夫人的贴身婢子,如今伺候在赵妙盈身边,足见侯夫人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十分珍爱。
赵妙盈手中牵着一匹枣红色骏马,只看品相便是一等,她抿着红唇,欲言又止。
谢隐声音温和:“我已改名,不再姓赵。”
“……我知道。”姑娘低下眼眸。“那我能叫你谢大哥吗?”
谢隐莞尔:“当然。”
不知为何,明明一个多月未见,可她却觉得像是过去了很多年,再见到他,眼眶便不由自主变得酸涩想要落泪,“我会很努力的……”
谢隐微微怔住。
“很努力学那些我从来没学过的东西,努力变成人人称道的贵女,不给爹娘丢脸,谢大哥……”赵妙盈攥紧了手中缰绳,她吸了吸鼻子,泪水从她眼角缓缓落下,“爹都跟我说了,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谢隐不肯接受淮南候的帮助,银钱不要院子不要下人也不要,淮南候被他气个半死骂他倔驴,谢隐无奈,只得朝他求了件事,淮南候却脸色大变,不许他去,谢隐坚持,淮南候不得已,才破例为他写了一封荐信,只要拿着这封荐信去往边境,呈递给戍边大将胥丰田,便能得到一个机会。
而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要看谢隐自己究竟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赵妙盈与淮南候夫人得知后险些哭瞎了眼,尤其是侯夫人,她自己养的儿子有几斤几两,她还不清楚?战场上刀剑无眼,那蛮子又格外凶残暴虐,显哥儿是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怎么受得了餐风宿露的行军之苦?他连条鱼都没杀过!
淮南候一开始也不肯,只是面对妻女的哭泣,他为人父,更加坚强些,若非身受重伤从战场上退下来,现在他说不定也在边境,胥丰田与他是莫逆之交,显哥儿即便去了,有胥丰田在,也不会出事,男人年轻时总要出去闯一闯,遇到挫折才能真正成长。
“我会的。”
赵妙盈将缰绳交到谢隐手中,泪盈于睫,看得出来她是极力不想哭的,因为她是个很坚强的姑娘,即便养母病逝,养父将她卖了还债,她都咬牙不肯示弱,回到爹娘身边被疼爱照料,性子中的尖刺才柔软许多,若非面对生离死别,也不会流泪。
谢隐摸了摸枣红马的鬃毛:“是匹好马。”
两个婢女早在自家县主与前小侯爷说话时便退到了不远处,赵妙盈抬起头,一个多月不见,谢大哥好像更高了,她得抬头才能看清楚他的面容。
恢复身份后,赵妙盈曾不止一次想过谢隐说的话,他说她对他,感激之情、救命之恩,大于男女情爱,她仔细回想梳理过,似乎当真如此,在谢大哥展现出他的诚实、磊落之前,她所看到的是他是虚幻且不真实的,可在经历了互换身份这件事后,她成了县主,父母很疼爱她,她也因此见了不少门当户对的郎君,然而没有哪一个像谢大哥一般,令她不敢看他。
被那双黑色的眼眸看着,简直想要沉溺其中。
“……我还是爱慕谢大哥。”
枣红马很亲人,蹭着谢隐的手臂,谢隐冷不丁听到赵妙盈这一句,顿时愣住:“嗯?”
“我还是爱慕谢大哥!”赵妙盈双手握拳,鼓足了勇气,“所以谢大哥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会等你的!”
说完她发觉自己失言,又连忙道:“若是谢大哥遇到了好姑娘也没关系,我会将谢大哥当成真正的兄长来尊敬,我保证!”
谢隐万万没想到这个姑娘竟会这样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好一会,在赵妙盈的忐忑中,他的眼神变得更为柔和:“嗯。”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你还没有见识更好的人,更大的世界,不过这句话,我记下了,倘若我回来时,你心意不改……”
“不会改的!”
少女急忙忙地说。
谢隐不由微微一笑,“为了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他用另一只没碰过马儿的手,轻轻摸了摸赵妙盈的头,稍触即离,并不逾矩,随后翻身上马,启程而去。
赵妙盈双手抱在一起贴在胸口,就这样望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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