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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
正逢人间元宵,江城热闹非凡。
长街繁华,灯市如昼。家家户户挂着五彩灯笼,有莲花、小兔子、各种亭台禽鸟、花卉草木,鲜艳夺目,远远望去,就像星河落在人间。
江城缔结仙门与人间,崇尚仙与人的交流,在其中不仅能看见粗布葛衣的百姓,还能时不时看到一两个玉带翻飞的仙长。在凡人看来,江城望月并肩而立,比那些隐世门派更了不起,是他们离长生最近的地方。
江城城主伏中行,手握九死刀,身披伏魔甲,在人间仙门皆有盛名。
这日元宵,伏中行携夫人一同上街赏灯。
他一手握着夫人兰鲂,一手抱着幼女珠珠,遣散护卫,在街上走走停停,享下难得的清闲。
街上人山人海,许多达官贵人纷纷涌进此处,期盼趁着这难得节庆,偶遇一段仙缘。
于是城中出现一道奇景。但凡相貌堂堂、衣着飘逸的年轻人,都会被客客气气请入酒楼。但真正想来看看热闹的修士,大多是如伏中行这般,扮作寻常百姓的模样。
他穿着华贵紫衣,玉带堪堪圈住肚子上一圈赘肉,肥头油面,像个俗不可耐的富商。而身旁的娇妻貌美如花,气质如兰,让人看了纷纷惋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珠珠用力拔他变出来的胡须,软软问:“爹爹,你为什么要变成个癞蛤/蟆模样?”
伏中行哈哈大笑,用胡子去刺小孩柔嫩的脸蛋,“那你不就是个小蛤/蟆吗?”
珠珠气得瞪眼,“你才是小蛤/蟆!你才是小蛤/蟆!娘亲,这个男人又欺负我,你去把他休了吧!”
兰鲂笑着摇头。
三人欢笑着走入一家酒楼。
楼里照常挤满了人,等了好一会,才等到一张空位。
伏中行正在点菜,点了三碗元宵,几碟小菜。
珠珠坐在长凳上,手抓着凳子,身体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脚丫晃来晃去,眼睛也到处张望,忽然,她的身子顿住了。
兰鲂注意到小孩的异常,柔声道:“珠珠,在看什么?”
肉嘟嘟的小手指着,珠珠道:“娘亲,那儿有个姐姐。”
兰鲂望过去,眼前乌泱泱一片人潮,没看到她说的什么姐姐,笑了笑,并没放在心上。
珠珠瞪大眼,乌溜溜的眼珠子不眨不眨地看着旁边。她目光所落处什么都没有,瞳孔中却印着一个人影。
黑衣黑帷帽,全身都被团暗红的血雾包裹,一双血眸令人望而生惧。
可珠珠却一点不怕,歪着脑袋好奇地望着她。
女人伸出手,一双破损斑驳布满伤痕的手,在小孩白嫩的脸上划过。
珠珠痴痴笑起来。
伏中行奇怪道:“心肝儿,你笑什么?”
珠珠笑道:“不要摸我啦,好痒。”
粗糙的手摸过时,像极了伏中行用胡渣扎她的时候。
女人眼中没什么情绪,手缓缓下移,最后搭在她的脖颈上。小孩的脖子细细的,像白玉一般,一手就能握住。
只要一用力……
伏中行也展眉笑起来,刮刮她的小鼻梁,“傻孩子,哪有人在摸你?”
珠珠转过头,“这里有个姐姐呀。”
伏中行霍然起身,金丹修士的神识扫视,依旧没发现她说的人。
兰鲂面露忧色,“相公,是不是小孩子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珠珠忽地又笑出声,笑容灿灿,脆生生地说:“谢谢姐姐。”
她的手中凭空出现一盏小兔子花灯,红眼睛圆溜溜的,十分精致可爱。
伏中行长舒一口气,“想必是哪位大能见我家珠珠可爱,来逗弄她一番。”
鸣鸾走出酒楼。长街人来人往,却在她周围隔出一片空地。她似乎总是在尘世之外,从来没有融入进去过。
烟火纷纷,星雨散落。
小孩子提着花灯跑来跑去,笑声清脆,成双成对的人站在街边猜着灯谜,不远处的高台上,有书生高声吟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鸣鸾嘴唇动了动,“好吵。”
好吵,好吵,好吵。
凤眸血丝密布,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红,红到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血来。
她通过轮回境回到现在,却已忘却为何要回来。周围的笑声让她心烦,她想叫他们闭嘴,让他们哭泣。
黑暗、血腥、绝望……她只能感知这世上所有负面情绪,无尽的疯狂、无尽的憎恨。鸣鸾的眼瞳越发深红,眼白褪去,两颗暗红的眼珠镶在她的脸上,她面上没有表情,心却在不停叫嚣,想毁灭这个丑恶的世界,这个让她无比厌恶憎恨的世界。
手指一点。
高台上念诗的儒生衣带当风,念到:“众里寻他千百度”时,身子突然爆开,血红色血肉像烟火般落下。尖叫声、哭泣声不停响起,人群乱做一团,好些人身上撒着血肉,吓得脑海空白,不停尖叫。
鸣鸾轻轻勾唇。
城外,血雾渐渐升起。
她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魔,因着世人的苦难而快活,看见泪水鲜血,心底会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感。
鸣鸾知道,她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她曾经拼尽全力,扭转整个乾坤,想要回到从前,可真正回来之后,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寒夜沉沦,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就像一个人陷在沼泽中,不停挣扎求救,越陷越深,最后连伸出的手也被淹没,身子躺在污泥中,烂成一截白骨。
就算她填平整个沼泽,也无法让白骨逆转成血肉之躯。
她能改变世界,独独改变不了她自己。
江城的喧闹很快平息。
伏中行让人送妻女回家,自己带着几个门客来处理此事。人们信服他,一见熟悉紫袍,纷纷平息吵闹,只有几个妇孺在低低啜泣。
发生此事,人很快就散了。
残破沾血的花灯随意弃掷在街道旁。
伏中行皱眉望着地上血迹,沉默不语,但事情并未完结,不久,他就得知血雾围城的消息。
翎羽发送不出,无人来救他们,几个金丹修士去血雾探寻,再也没有回来。
伏中行立在城墙上,背负九死,面色沉沉。他想起女儿见过的那个“姐姐”,以金丹期圆满的修为无法察觉她的存在,想必那人是元婴的大能,若那位能出手相助……也许她早就走了吧。
十日后,伏中行放弃不切实际的希望,组织所有练气之上的修士,想从雾中突围,做殊死一搏。
众人都知此去凶多吉少,满城百姓白衣相送,伏中行不过壮年,站在空中,与兰鲂遥遥相望。兰鲂全身缟素,头戴白发,铅华洗尽,手牵着珠珠,含泪望着伏中行,嘴唇颤动,无声地唤了声“相公”。
血雾里有元婴天魔,他们都知这一去九死一生,然而满城百姓在身后,作为城主,不得不在那九死中寻求一丝希望。
天光晦暗,法器闪着宝光,带着九死不悔之势冲入浓稠血雾中。
人们焦灼的等待着。
一日、两日、三日……
兰鲂跌坐在地,形容枯槁,无神地望着血红色天空。
鸣鸾觉得有些无聊,蹲在城主府里逗弄小孩。珠珠翘着腿玩弄小兔子花灯,丝毫不知外面发生什么。
“姐姐姐姐,”珠珠眨眨眼,皱眉望着门外,“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她嘟起小嘴,“这么久还不回来,坏爹爹,再也不要理他了,给我买糖葫芦也不理他了!”
鸣鸾嘴角勾起抹恶意的笑,“他死了。”
小孩眼神纯净,似乎不明白“死”是什么含义。
于是鸣鸾又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他不要你了。”看到小孩哇哇大哭,她又被吵得耳朵疼,在此处待腻,挥手想散去血雾,“咦”了声,手顿在半空中。
血雾里飞来一列孤山弟子。
为首女子极为年轻,面上带着一丝不苟的神情,青衫翠羽,湛湛翎羽系在腰间,随风拂动。
像这晦暗天地唯一颜色,像抹璀璨春意,落在了鸣鸾眸中。
她好像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隐去身形,走近那群孤山弟子。
刚一靠近,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女子好像发现什么,偏头往这边望了一眼,望了一会,才收回视线,继续同众人说话。
他们已同兰鲂那儿得知发生何事,正在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这些人似乎对怀柏极为信服,她说一句,他们就齐齐点一次头,尤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修,看着怀柏的眼睛发亮,别人点一次头,她点三次,还附和一句“小师叔说得对!”
鸣鸾皱起眉,抬手想抹杀那女修,不知想到什么,又讪讪收回了手。
怀柏背对着鸣鸾,背影看上去又瘦又长,腰背笔直,和她手里宝剑颇为相称。
商议一阵子后,他们决议以龙蛇阵外出探寻。这是孤山阵法,首尾相连,可以及时照应,怀柏面色冷淡,语意却颇为关怀,站在最险要之处,警惕着打量四周,顺便保护晚辈。
怀柏的剑法极为高深,虽只有金丹修为,但宝剑接连斩下数头天魔。
鸣鸾有些疑惑地蹙眉,不久后又轻轻笑起来,打一个响指,一头化神的玄魔应召奔来。
化神的可怖气息笼罩整团血雾。
那些孤山弟子没支撑多久,就昏厥过去,唯有怀柏,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仍有余力同玄魔交缠。
魔气凝成实质,朝怀柏扑过来,她吐出一口血,伏倒在地,已无力支撑。
一人挡在她身前。
怀柏慌忙喊道:“道友小心!”
魔气触及那人时,纷纷流散开,像胭脂在水中晕开,黑衣人隔着迷蒙红雾,静静地伸出了手,“一起?”
血雾翻滚,红雨粘稠,如处在无尽炼狱。
这人黑衣黑帽,眸如秋水,脉脉含情,一只白玉无瑕的手将怀柏拉起,于是血雾化作绯绯烟霞,血水变成迷离春雨,怀柏心弦一颤,道:“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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