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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好好活在世间,为何这般辛苦?”鸣鸾轻声问道。
怀柏没有听见。
她枕在鸣鸾腿上,双眸紧闭,安然地睡着,看起来柔软香甜,像一只香喷喷的豆包。
鸣鸾不知为何心中竟涌出这样的比喻。
小时候她躲在村长窗后,透过缝隙偷看着岁寒娘做豆包。雪白的面,裹着软乎乎香香甜甜的豆沙,揭开锅的那刻,白白的香气在屋子里翻腾,从窗户间隙里冒出一点点。
天寒地冻的,她蹲在墙角,吸着那一丝漏出的香气,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岁寒捧着豆包走出屋,一眼就看见她,笑了笑,把豆包掰下一小片,扔到地上,用脚踩几下踢到她面前,“想不想吃啊?”
雪白的面皮变得灰扑扑的,上面沾满砂砾土灰。佩玉扑过去把那脏兮兮的豆包捡起,分成两半,一半被她狼吞虎咽塞在嘴里,另一半拿回牛棚给娘亲吃。
可那实在是太少了,佩玉还没尝到什么味就已经吞到了肚里,粗糙的砂砾磨着她的喉咙,一丝丝泛甜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她满嘴是血,却吃吃地笑了,想着如果能再吃一块,就算马上死也没什么了。
想起这桩旧事,鸣鸾轻轻笑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过佩玉了,那个藏在她心底、干干净净的孩子。怀柏睡在她的身上,毫无防备的样子像一只香甜柔软的豆包,鸣鸾很想将她拆之入腹,又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她。
她闭上眼睛,在怀柏温软的唇上轻轻点了下,记忆里的甜味越过许多光阴,重新填满她空荡的胸腔,鸣鸾第一次涌出这样深切的渴望,想拥有一个人、占据她、渴求她。
鸣鸾的呼吸炽烈而颤抖,手按着怀柏的肩,过了一会,慢慢将唇移开,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抬头看着满天星河,如困兽般走投无路。
年幼时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豆包,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她本不想做一个坏人的。虽然从小生在地狱,但教化她的却是花娘,那个在她看来天仙一般、美丽又善良的女人。她想像花娘一样,吃得上热饭热菜,也能总是笑着向其他人传达善意。
她本来是想做个好人的。
默默承受许多苦难,眨眼就忘却,被恩泽一丁点甘霖,便想加倍还给这个世界。
鸣鸾此刻想起以前那微末又虔诚的心愿,只觉得像一场幻梦,不觉可笑,只是悲凉。
怀柏的睫毛颤动几下,慢慢醒过来,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眸。她的脸微微红了,拿着遮住鸣鸾的眼睛,道:“看什么?不许看啦。”
鸣鸾握住她的手腕。
怀柏道:“你做什么?”
话没说完,手被人拉着往下,手背被轻轻吻了一下。
“你该盖住我这里,”鸣鸾说:“不然我总是想亲你。”
怀柏又羞又恼,飞快把手抽回,道:“登徒子!”
鸣鸾低声笑起来,纤纤玉指放在自己唇上,还在回味方才的味道。半晌,她笑着对怀柏说:“你是甜的。”
怀柏瞪了她一眼。
两人游历至西山一座小城,街头挂满黑色的灯笼,家家户户门前放着果蔬、米酒、白饭、糕点等祭品,许多戴着诡异面具、身披白床单的人排成队列载歌载舞、招摇过市。
怀柏在这个古里古怪的小城找不到一丝邪气,诧然问:“这是什么?”
鸣鸾笑道:“他们在过节日。”
“节日?”
鸣鸾点点头,“这叫转生节,是庆祝死亡和轮回的节日,这里的人觉得死与生本为一体,无生无死,无死无生,庆祝死亡,也就是庆祝新生,故而每年十月便会举城欢庆。”
“无生无死、无死无生?”怀柏喃喃,“这里的人对生死真是豁达。”
鸣鸾对这座小城印象很深。
这是唯一一座她没屠城之地。
前生她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走,见村屠村,见城屠城,所经之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有若人间地狱。偶然来此时,正逢转生节,那些人欢欣鼓舞,对着蔓延的鲜血毫不畏惧,一边跳着舞一边迎接死亡,实在败兴。
这些人发现她们,围着她们唱歌跳舞,一个戴着恶鬼面具的人递给怀柏一张骷髅面具。怀柏接过,好奇道:“他们怎么不给你?”她看了鸣鸾一眼,登时明白过来——
这人一身是黑,与这个地方颇为相称,不需要什么面具。
“这些摆在门口的糕点是什么?”怀柏戴上面具,好奇地张望。
鸣鸾道:“这是为死去的亲人准备。街头的那些,”她指了指,“是给世上没有亲人的孤魂野鬼的,让他们能享一顿美餐。”
“你这都知道?”
鸣鸾微微勾唇,“我去过很多地方。”
有些大能喜爱在洞府苦修,有些则喜欢游历天下,怀柏并不奇怪,只是对这人愈发好奇。“你是圣人庄长老吗?他们便奉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鸣鸾摇头,“虽然行过万里路,可我却并不喜欢读万卷书。”
怀柏笑出声,弯弯杏眼荡漾着灿烂的暖阳,“那你师承何处?”
鸣鸾也笑了下,“一个富贵闲人。”
“怎样的富贵闲人,才能教出你这样的人?”怀柏道:“如果有机会,真想拜会一番。”
鸣鸾说:“她已经死了。”
怀柏怔了一会,面上笑意一扫而空,“抱歉,勾起你的伤心事。”
“无事,”鸣鸾负手看着满城欢庆,道:“生既是死,死既是生。我并无……伤心。”说到伤心时,她稍稍迟疑一下,侧头看着怀柏,又释然地笑出来,勾住她的手,问:“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物,可叫黄泉倒流,亡者复返?”
怀柏怔怔,“是什么?”
鸣鸾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她吐出一口气,缓缓说:“情之至也。”
怀柏握拳,轻轻捶了下她的胸口,“不正经!”
鸣鸾嘴角往上弯了弯,眼中似燃着一汪沸泉热水,眼尾被烧得赤红,好像斜斜抹上一抹胭脂。她仔仔细细地打量怀柏,缓声道:“你也心悦于我吧,若非这般,初见时为何对我处处维护?”
怀柏哼哼几声,“我那是客气。”
鸣鸾又轻轻笑了下,一双眸子波光粼粼,极温柔旖旎,让人看了便想溺进去,“你常常偷看我。”
怀柏咬了咬唇,面具下脸红彤彤的,“你、你哪里看见我偷看你了?”
鸣鸾拿出一颗蜃影珠。
怀柏气急,“你居然偷偷录下来?!”
鸣鸾无辜地转着蜃影珠,“有什么办法?若非这样,你会承认喜欢我吗?”
怀柏伸手去抢,鸣鸾毫不反抗地把蜃影珠给她,而后眨眨眼,“不止这一颗哦。”
“你……”
鸣鸾凑近她,压低了含笑的声音,“你主动亲我一口,或者说声心悦我,我便给你一颗,怎样?”
怀柏气得口不择言,“恬不知耻!”
鸣鸾眼中含笑。
历经两世风霜,她早被磨得无坚不摧,心头长满厚茧,不痛不痒地耸耸肩,把恬不知耻的形象贯彻到底,“你同我做一次,我便全部给你,可好?”
怀柏气得浑身发抖,但于那被冒犯的羞恼中,又滋生出一种极奇怪的感情,心跳得厉害,好像里面有人在敲着擂鼓,一下又一下,震得她全身发麻,悸动不已。
扮鬼的行人欢欢喜喜地从她们身旁跑过。
黑色的灯笼轻轻摇晃,路上驶来长长的棺车,车头驾着方方正正的紫檀圆椅,乌纱玉带的阎君坐在其上,左侧立着个青衣瘦书生,手执判官笔,腰悬生死簿,右侧牛头马面并肩站着,几个小鬼在车后,手拿着花篮,不停地往道路两旁撒花。
这些花被存在灵石匣中,存了好几个季节,只为今日带着祝福送给众人。
人们欢呼雀跃,争相抢着花朵。
鸣鸾伸出手,抓到一枝红豆,鲜红浑圆的红豆如滴滴相思红泪,挂在细细枝头。
“送你。”
怀柏没有理她,挤在人群中去抢花,小半会过去后,她拿着一枝桃花走过来。
鸣鸾眉目微弯,手中红豆轻轻晃动,“一枝红豆,一枝桃花,我们真是相配。”
怀柏咬了咬唇。
鸣鸾看着红豆,忽而笑道:“我可以把蜃影珠都给你,只要你……”
怀柏打断,“你又在要什么?我可不会给,也不会亲你,也、也不会同你那般。”
鸣鸾的唇弯了弯,又弯了弯,面上如春风拂过,柔声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这般不正经?”
怀柏拿起桃枝在她手背上轻轻抽了一下,“你好意思说我?”
鸣鸾道:“我要的东西很简单,在市坊上便能买到,你给不给?”
怀柏好奇地问:“你想要什么?”
鸣鸾伸出两根手指,“一升红豆,一升黑豆,你说简不简单?”
怀柏有些不可置信,“这么容易?”
鸣鸾含笑点点头。
怀柏不怎么信她,又觉得试一下无妨,黑豆红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损失也不过几枚铜钱,若真能换回那让自己丢脸至极的蜃影珠,是十分合算的买卖。
恰逢路上有米店开张,她走进其中,买了一升红豆一升黑豆,店中小二听闻时微愣,为她仔细用红纸包好,送去时还说了一句祝福的话。
怀柏不怎么明白,提着两升豆子到鸣鸾面前,“这下可行了吧?”
鸣鸾笑着把几颗蜃影珠给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双手捧着,十分珍重,面上露出缱绻笑意。
怀柏不明所以,“你很喜欢吃红豆黑豆吗?”
鸣鸾轻笑,“我收下了。”
这两生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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