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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云心默默地站着,直至明月初生,才恍然醒过神。

摘星楼空空荡荡,地上那摊鲜血十分刺目。

月光清冷如霜,她回到黄钟峰顶,木然立在崖边,山风凛冽,她抬起手,想握住一缕逝去的风。

叶云心本是一株梧桐树,在这座山上立了千万年,道祖开辟洞府,创立宗门时,她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并未想踏入这纷扰红尘之中。

后来孤山一个小弟子有了心上之人,相思不能相见,于是夜夜来梧桐树下,时而念:“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时而说:“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叶云心听久了,竟也开始思慕红尘,想要拥一颗为人的心,这般生动而鲜活,血肉柔软,叫她好生羡慕。

她早就知道,喜欢一个人会很高兴,却直到现在才明白,喜欢一个人会这样疼。

疼到她想变回一截无知无觉的木头,不再做一个人了。

一阵夜风拂面,吹起她泼墨的长发,三千青丝摇曳,缓缓长出碧绿的叶,遒劲的枝。

叶云心忽然想起一事。

文君性子活络,平日总爱说些暧昧的情话,若自己没听出,她面上飞起红霞,轻轻捶了身旁的树精一下,嗔道:“你这样不解风情,难道心是木头做的吗?”

叶云心想,你的心,才是木头做的呢。

她合上眸,一滴泪,映着苍白的月光,从眼角坠下。

玉足化作蜿蜒的根,双手变为横斜的枝,青丝变为青翠的叶,黄钟峰上伊人不再,只余一颗老树,盘根错节,冠盖如云,风吹起,树叶沙沙响,好似哀泣之声。

孤山从此没有琢玉峰。

怀柏的剑气冻住山峰,只能一时有用,待将弟子遣散,分进其他五峰,她御剑站在空中,看着那座曾承载着过去许多回忆的山峰一点点溃散。

像夜晚的萤火,天空的流星。

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来了。

宁宵伤势缠绵,那一剑刺得极精妙,让他不致丧命,又因魔气入骨,修为无法再进一步。

有时候怀柏忍不住想,这一剑,文君思索了多久了。那些欢声笑语的时候,她眼中含着情,心里是不是在想着,该怎么刺好一剑,如何偷袭,怎样夺得无华。

但怀柏也没什么功夫再想了。

文君叛逃,宁宵重伤,景仪殚精竭虑疗伤。

孤山的事务全压在她与丁风华身上。五年前,怀柏因为担上百代峰的事务就叫苦不迭,能同人抱怨一整天。但是如今,她望着案上成堆的卷宗,也只是虚虚瞟了眼,神色不变。

她与丁风华自然而然冰释前嫌,一起担上孤山这幅担子。

只有站在这个位置上,她才明白,当初宁宵为他们承受了多少。

黄钟峰顶一株巨大的梧桐,树冠遮天蔽日。

余尺素弯着腰,一点点拔出梧桐根旁的杂草,她揩揩脸上的汗,偶然一抬头,不禁怔在原地。

怀柏御剑立在半空,身披翠羽大氅,腰悬云中,剑穗在风中摆动。她比以往沉静许多,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忧愁。

与余尺素来孤山前预想中的那个分山劈海的第一剑修身影重叠。

但余尺素却并不觉得欢喜。

她施法洗净手上尘土,飞至怀柏身前,躬身行礼,“峰主。”

怀柏颔首,问:“你师父怎样?”

余尺素摇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怀柏看了眼梧桐树,“若有异动,来告诉我。”

也许那日的打击对叶云心过大,也许是她的木灵受到剑气波及,自那天后她便化作一棵树木,再没变回人形。

余尺素应是。

怀柏转身离去。

“秦姐。”余尺素攥紧手,忽然喊起以前的称呼。

怀柏停下来,背影如鹤,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发带中,与余尺素记忆里的那个明媚无忧的少女并不相同。

余尺素问:“你还记得那年花灯会吗?”

怀柏极轻地勾了下唇角。那年花灯会,他们四人一起吃火锅,放花灯,许下友情长久的誓言。

余尺素握紧拳,“我一直很景仰怀柏仙长,但我把江渚当朋友,江渚她不是这样的。”

怀柏歪歪头,“她是怎样的?”

余尺素道:“她常笑,无忧无虑,好像世上没有让她担忧的事情。”

怀柏沉默许久,按了按眉心,浅笑着摇头,“人生不得长少年。”

余尺素一怔,觉得眼前的青衣女子有些陌生。

或许这才是怀柏本来的样子,她常听剪云砂说起,三百年前的那个剑修是如何睥睨天下,锋芒毕露。只是这三百年裹足不前,画地为牢,躲入厚厚堡垒中,才叫世人忘了她昔日的光芒。

怀柏转过头,嘴角上翘,道:“别这么丧气,等道尊身子好些,我带你们去山下喝酒,喊上佩玉。”说到佩玉时,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至极,身上所有锋芒消失无踪,就像一柄剑,心甘情愿缩回鞘中。

余尺素也弯了弯眼睛,眼神变得愈发狂热。

她想,自己景仰了这么多年的人果然没有变。

“怎么?”怀柏柔声问道。

余尺素眼里冒着光,“仙长就和云中一样。”

怀柏稍稍一怔,“我像一把剑?”

余尺素点点头,笃定道:“对。”

这天下需要怀柏时,她化为一柄寒光凛冽的宝剑,震慑妖魔,荡平浊浪,护一方清平。

天下不需要她时,她便回到厚重的鞘里,安安心心做一个清闲峰主,有二三好友,几位徒弟,喝酒、打牌、斗嘴,过着自己惬意轻松的小日子。

怀柏本就是这样的人。

不像东海圣人一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也不像佛土世尊一般斩绝六欲,慈悲济世。

她普普通通,生动鲜活,有着平凡至极的七情六欲,但她又坚强如斯,强大如斯,就算一次次被背叛、被伤害,也比所有人更爱这个人世间。

也因为有了她这样的人,人间才如此温柔。

怀柏下意识摸了摸剑鞘,无奈地说:“这什么比喻,把我比作这种凶器啊。”

云中不满地嗡鸣,对主人的嫌弃表示异议。

余尺素说:“您不是凶器,您也有一把剑鞘。”

怀柏眉头一样,“那又是什么?”

“是佩玉。”

怀柏轻声咳嗽,脸泛薄红,有些羞赧地垂下眸,“你这什么比喻……”她转过身,忽然又极轻极轻地说:“不过我喜欢。”

余尺素目送她远去,青衫与孤山葱郁的青山几要连为一体,腰间的宝剑闪着熠熠的白光。

云中锋利无比,也要有剑鞘保护,才不会伤害到主人。

怀柏也有一把鞘,教她收敛锋芒,眼里盛满温柔,那把鞘叫做佩玉。

佩玉已经突破金丹,打遍守闲峰无敌手,轻松就能把银屏等一干情敌击退。

她坐在山道上,见怀柏归来,站起去迎她,面带微笑,双手交握。

这已成她们之间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怀柏多忙,总会在红日西沉之时戴一山夕阳踏上山道,与佩玉一同回到守闲峰。

佩玉问:“黄钟峰主醒来了吗?”

怀柏摇了摇头。

佩玉眸光稍黯,“道尊的身子好些吗?”

怀柏叹口气,苦笑着说:“还是老样子,景仪无法根治他体内魔气。”

虽说元婴的寿数便已悠久至几乎与天地同寿,但身在仙门,谁不想求无上道途?谁不愿化神飞升?

佩玉的手握得紧了些,仿佛在给予无声安慰。

怀柏浅笑,眉眼弯起,“别这么愁眉苦脸,等掌门师兄伤彻底好了,我带你们去山下吃火锅!我刚同尺素说好。对了,那家薛记饭馆的老板娘怀孕了,还有三月便是产期,你说我们送什么礼物比较好?长命锁?太贵重的东西,我怕一送过去他就不会开饭馆了,直接买几块地当地主了。”

太富有也是一种苦恼啊。

佩玉道:“都听师尊的。”

路边高枝栖着一只白孔雀,闻言翅膀振了振,展翼飞起,空中飘下华美的白羽。

“呸,白莲花!”她骂道。

孔雀背上的小竹鼠连忙附和:“呸!呸!呸!”

怀柏抬头看着她们,想起一事,问:“沧海自东海回来后就变得怪怪的,那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佩玉思忖片刻,“那段时间东海发生一事,师尊还记得水族来侵时,那几个在结界里闹事的散修吗?”

怀柏点头,“自然。”

“圣人庄依照仙门律令,废去他们的仙骨,此事本已作罢。可其中有个散修,生为朝夕渊旁支,被废修为后便失去联系。朝夕渊遣人找上来,环顾与我一同查探此事,发现不仅仅是他,那些散修全部失踪了。”

怀柏道:“想必是他们在结界中做的事引起哪个侠士不满,趁着他们灵根废去,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杀了。”

佩玉:“我们也是这般想的,那几人死不足惜。查到东海畔时,我收到师尊传信,便飞回来,至于后续,听说他们正好被水族所害,尸体在海边被发现,朝夕渊的人拿到回复,也就回去了。”

怀柏蹙眉,“这好像同沧海没什么关系。”

佩玉摇头,“那几具尸体是师姐发现的。”

“哦?”怀柏心想,难道她看见尸体有心理阴影,龙族曾以人为食,总不至于这样脆弱吧,“算了,我们直接去问她吧。”

佩玉点点头。

怀柏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偏头看她,眼里含着浓浓笑意,“我方才听尺素说到一个有趣的比喻。”

佩玉好奇道:“是什么?”

怀柏压低了声音,“她说,你是我的鞘。”

佩玉睁大了眼,眸子里含满了夕阳,柔软得像一川湖水。

怀柏凑过去一点,耳鬓厮磨,道:“那我是你的什么?”

佩玉闻见一段清香,不由心动,竭力稳了稳心神,说:“师尊是我的鞘,我的光,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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