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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同低头看着苏青握住他的手,热。
掌心的温度明显,电风扇开到最高档也降不了他的温,更何况为了不让他感冒加重,电风扇现在转得很慢,和悠悠漫长的时光一样慢。
苏青松开他,从口袋里掏出樱桃甜巧放进他手心里。
陈同飞快地瞧他一眼,剥开糖纸含着巧克力,往床里拱了拱,露出半边位置,于是苏青也躺下来。
两个人肩并肩的,谁也没看谁,谁也不敢碰着谁。
克制是一回事,克制得住克制不住是另外一回事,这事儿只能尽力,烧着了就是干柴烈火,没烧着就是暂时的偃旗息鼓,他们克制着不敢碰在一起。
苏青的手没有地方放,干脆枕在脑后。
陈同躺着,看着天花板,想:他们才认识一个多月。
这真是很奇妙,又很大胆,他们好像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又好像早待相逢,有一种冥冥相遇后的释然感。
陈同学着苏青的模样枕起手臂:“你知道有一种家长,自己未完成的、做不到的、期望的,就希望下一代来替他们完成。”
苏青静静地听着。
“还有一种家长,喜欢体面,孩子就是他们炫耀的资本,是脸面,是吹嘘自己多么了不起的手段。”
“我妈不会在人前吹嘘,但是她特别……特别喜欢被别人吹捧的感觉。她希望她生出来的是一个天才。”
“我爸你也看见了,他话不多,不是很会钻营的人,也赚不了什么大钱。以前他是消防兵,很累、也很忙,不着家,有时候出勤回来,身上都脏兮兮的,泥巴、灰、烟熏火燎,不体面。”
“家长里短的,附近的人都会夸我妈,夸她懂事,心疼她不容易。可是实际上她觉得她的生活不体面也不幸福,一天比一天累。特别是在爷爷得了老年痴呆之后,她就……可能觉得生活压力太大了。”
“小时候写作文,写‘我的爸爸’,我写我爸是一个英雄,火场英雄,他们都很羡慕我,但是实际上的我没和‘英雄’见过几次面,和‘英雄’没什么记忆。我爸可能是对我妈觉得愧疚,和她分了财产,离婚了。”
苏青转过身来看着他,陈同只偏头瞧了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天花板:“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跟谁不跟谁这样的事情。我妈当时也没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来源,她主动放弃了抚养我,于是我被判给我爸。”
“最开始我妈是走了的。我和爷爷没人管,我爸就委托了奶奶照顾我们,就是我爷爷的后老伴儿。奶奶是个鳏寡孤独,腿脚和眼神都不太好,据说也是有儿女的,但是她的儿女不要她。”
“我爸给了她钱,让她给我们做做饭。后来爷爷的症状减轻不少,也都是奶奶的功劳,他们就扶持着当后老伴儿。”
讲到这里,陈同的神色都是淡淡的,甚至带着轻松,好像生活艰难点也不算什么。
只是他慢慢蹙起眉头,抿了抿嘴唇:“可是两年没到我妈又回来了。”
“可能是因为没钱,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我爸正好转职,她觉得她能过得体面。不过她没和我爸复婚,估计她觉得转职当电工也不是什么体面活儿。”
陈同看向苏青,神色有一点复杂:“然后她就看见了我。”
“还是家长里短,邻里街坊对她的态度转变了,毕竟她在这个家最难熬的时候离开了,就总有鄙夷的、中伤的话,还有些说她……”陈同顿了顿,“说她是和我爸离婚之后出去找男人没找到的。”
“总之不好听。”
陈同转身和苏青面对着面,有些委屈和无奈:“她希望我是个天才,那种不用学习,光靠脑子,轻轻松松就能考第一拿金奖,被所有人羡慕夸奖的、天才。但我并不是很聪明。”
苏青把手搭在他脑袋上:“只是没有她期望的,那么夸张的聪明。”
像是被蛊惑,陈同朝他挪近了一点儿,他生病了,陈同理直气壮地想,所以他脑子不清楚,可以稍稍、稍稍放肆一点。
直到眼前明晃晃看见苏青的锁骨,他才发现他们过了界,靠得太近。
苏青没有绮念,只拍了拍他的背:“后来呢,她对你做了什么?”
陈同沉默了很久,沉默到苏青没有忍住轻轻叫他:“陈同?”
陈同恍然在他怀里一抬头,突然就觉得肚子里有十分的委屈,喉咙里涩得发紧,肌肉都隐隐在痉挛。
但是他并不想在苏青面前哭哭啼啼,忍了好久直到声音都变哑,苏青才听见他的答复,就轻轻的一个字:“打。”
苏青的心脏骤然紧缩。
陈同吸了口气,气息不太稳地压下那种泛着难受的感觉。
“打在背上,别人不会发现,不能哭,因为会被别人发现。”
“那时候爷爷已经有些不清楚,耳朵也变得不好,奶奶也是一样。”
“怕人发现,她叫我……咬着毛巾。”
陈同说得无波无澜没有表情,只从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天真的悲悯。
苏青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视线从他脸上逡巡过:“她……用什么打你?”
“蘸了水的尺子,”陈同咬了咬牙齿,小幅度地抖了一下,“她是一个疯子。”
“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她要求我每天早上四点半起。”
苏青跟着他咬紧了牙,因为气愤。
陈同嘲讽地笑了一下:“她自己都起不来。”
“所以她在我床边放了一架……摄像机。”
苏青觉得十分荒谬,心里紧到窒息,再也忍不住地一伸手,将陈同搂进怀里,十分用力,似乎想用这种强烈的肢体语言表达他的心疼。
陈同却好像是过去的一切都真的过去了一般,还笑了一声:“干嘛啊,勒死我了。”
苏青并不理他,抱得更紧,嘴唇就贴在他耳边,不敢落在皮肤上,只亲了亲他的鬓发,没有说出口安慰,保全着怀里这个少年全部的自尊和骄傲。
陈同感觉自己就是个装了水的气球,好不容易他自己把眼泪咽回去了,被苏青这么死紧地一抱又给挤了出来,忍不住地哽了一声,埋头把眼睛压在他衣服上。
就在这个房间里。
滴着水的尺子,抽在皮肉上的痛,咬得发酸的牙齿,毛巾上浸湿了口水,每一声鼻音都压抑着。
当时他才刚上四年级。
苏青拽着前襟给他擦脸:“为什么不和他们说呢?”
“爷爷听不懂,”陈同皱了皱眉头,“后来还是被奶奶发现了。”
“奶奶在家里和她吵架,她就和外人去说奶奶是为了赶走她,好从我爷爷这里拿到房子……”
“后来奶奶去学校,找到了……宋娴。就是我现在的后妈。”
“宋老师告诉了我爸这件事,我爸让我妈搬走。可她只搬到了城西,就在石板广场。”
陈同皱紧了眉头:“当时已经是六年级了,可是上初中之后,她又搬了回来。”
“理由是爷爷身体要不行了……她要为了我,不让奶奶抢走这个小院子。”
陈同呼了口气:“你无法理解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非常令人窒息。”
“她找了份工作,而后开始想要从我爸手里抢走抚养权,因为她走之后过了大概小半年,我爸和宋老师有点那种……苗头……就你现在看的那样。”
“我爸想让我妈走,但是她偏不……赖在我家,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
陈同抓了抓头发:“然后那时候我也……浑、想不明白,你知道吧,人有时候就犯贱……”
苏青捏住他的嘴,陈同撇了撇嘴,收了毛躁的脾气,又叹了口气:“那时候就还是会抱着很缥缈的想法,还是会想……爸爸和妈妈和好。”
“为什么?”苏青说,“她都那么对你了……为什么还会这么想?”
“谁知道呢,都说了是犯……”陈同看见苏青的神色,把话咽了,换了个说辞,“可能就……好一朵美丽的白莲花,又香又白人人夸……”
又被苏青捏住脸,陈同眼睛里笑了一下又很快消失掉,小声说:“分不清好赖,小时候也觉得家里搞成这样有我爸的错。男生么,总是对当爹的有很多意见。”
“而且我妈……很狡诈的……”陈同又笑了一下,自嘲一样笑得很轻,眼睫上挂着一点润润的闪光,像小珍珠。
陈同很轻地说:“她说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我啊。”
苏青感觉自己喉咙里也开始酸涩,他想说一声那不是,他想给陈同一个承诺许他长久。
可他们太年轻了,相处的时日也还太短,陈同不会相信,他也不想再让陈同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陈同同同是值得珍惜的,当视若珍宝,捧在手心要小心翼翼。
应该小心翼翼的人,不是现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说“可是她爱我啊”的人,应该是他。
“为了能让我出人头地,过和她在泥沼里的不一样的生活。她说,你看你现在,取得的这些成绩,如果不是我鞭策你,你能做到现在的地步吗?你觉得我做错了,你对得起你橱子里的那些奖状吗?”
“她说,外面那些人说的闲言碎语,背地里说我骂我,我扛着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如果换一个人,换成你的宋老师,她为你好你以为她是真的为了你好?她为你好,对你亲切,那都是因为她想和你爸在一起。”
“她哭着说她再也不会打我了,只要我能自觉地好好学习……她说她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除了希望我出人头地,别的她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不听她的,她就去死。”
“她说她爱我,她说世界上只有她最爱我。”
“后来还是意识到,她并不是真的爱我,她只是想从我身上得到虚荣和满足,因为我那次……”
陈同顿了顿:“刚上高一的时候,奶奶到底还是……走了。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好马上要考试。”
“考试期间我的手机在我妈那里,最后还是刘头告诉锅盖,锅盖告诉的我。奶奶是早上走的,我中午才知道。”
陈同看着苏青,笑了笑:“我逃掉了下午的考试,去给老人家送行。这让她觉得很生气。她认为我做错了,应该考完试再回家,我不能理解……到那会儿才知道,自己那些想要爸妈和好的想法有多幼稚。”
“她只是想让我成为她获得别人夸赞的那张脸面,装成天才,没人知道我早上四点起每天都付出了很多努力,她只想享受我带给她的利得,把我变成她的傀儡。”
“我就……越来越不想让她如意。”
“最后她说她失望了,她放弃我了,她不想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她觉得我不懂事,我辜负了她的努力,我不配当她的儿子,我应该去死。”
“她走的时候还问我爱不爱她,爱不爱妈妈,我叹了口气说,唉……”
陈同讲到最后口吻里一直都带着笑,他抬起头来看着苏青:“我觉得我最后一句讲得还挺好笑的?”
苏青没说话,只是怜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陈同看见他点漆深邃的眸子,发觉一点点不同,带着紧张和一丝大胆,悄悄问他:“苏青青青,你在想什么?”
他俩的脸都压了一半在枕头里,陈同稍稍一瞥,看见苏青桃核似的喉结滚了一下,他突然屏住了呼吸。
听见苏青青青轻轻地呼了口气,像是要抑不住似的,说:“想亲亲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卿卿青青轻轻亲亲小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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