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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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的里里外外正忙，也无非是转卖带不走的家产之类，顾若初住的房间暂且安顿在盛文修的院子里，院子比想象中得还要宽大，飞檐黛瓦，有花草树木四处掩映，又与盛文修的屋子隔得老远，同院而居并不拥挤。

郑氏那边命人过来递话，说二太太在正屋内等着，等二公子过去请安。顾若初只问她生母林婉的牌位供奉在何处，她要先去拜祭亲娘。

下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顾若初瞧出其中另有隐情，便敲打几句，下人终于实话实说，原来，后院小佛堂内所供奉的林婉牌位早被郑氏撤去，那里如今只供着一尊千手观音菩萨像。

顾若初听了，心里自然不痛快。

按照此朝习俗，大户人家里，原配亡故，男子再娶妻室后，继妻须得供奉原配的香火，虽不必时常祭拜，但起码要留一处清静的地界，常年摆设牌位才是。每逢原配忌日，继妻须得过来拜上一拜，以示哀悼和敬意。

顾若初冷声问：“二太太是什么时候撤走我娘牌位的？爹怎么说？”

下人回答：“总得有两三年了，再细的日子奴才记不清。二老爷不知道此事，后宅诸事全权交付给二太太办的。”

郑氏嫁入顾家才三年多的时日，如此一来，岂不是她才嫁进门不久，便把林婉的牌位给撤了去么？不敬逝者，枉顾人伦，郑氏实在猖狂。

顾若初猛一拍桌子：“这种事也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你们，去把小佛堂收拾出来，重新供上我娘的灵位，弄好以后，我让二房所有人都过去祭拜。”

她岂能任由郑氏欺辱林婉，连灵位都不给留。林婉虽是原主的娘亲，但她拥有原主的记忆，林婉的种种好处，顾若初犹如亲身经历，故对这位生母也算得上有感情在。

下人们身子一凛，互相挤眼，无人敢多嘴说个“不”字，却也无人敢应下来。毕竟二房掌事的是二太太，而二少爷今天才回来，脾气秉性下人们也没摸清，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倘若二少爷说话不顶用，他们却照办，重新布置林夫人的牌位，而二太太那边怪罪下来，最后还是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你们怎么还不下去？”顾若初见他们动也不动，又添几分气恼。

这会儿小迟倒说话了：“二少爷，如今正是忙的时候，大家身上都有不少活压着，收拾佛堂，重立先夫人的牌位不是不可，他们只是想讨要点赏赐再走。”

下人们听后暗暗摇头。他们岂是为了要赏赐才不走的，这年轻的小子心思太简单，连别人的顾忌都看不出。可由小迟这么一说，大家又有点期待，二少爷会不会真的发些赏下来呢。

倘若赏赐丰厚，二太太那边……倒也不是不能应付。

顾若初想了想小迟的话，也是这个道理，大家伙都挺忙的，再额外替她干活，的确很辛苦，她是该给点补偿什么的。

她从怀里掏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当着所有人的面，俱交给小迟，并说：“一百两用来添置物品，捡好的用，另一百两赏给他们，够了吧。”

屋子里除了顾若初与小迟，统共有七八个下人，一百两银子平分，每人能得十几两呢，足足称得上丰厚，想不到二少爷一出手就这般阔绰，丝毫不见吝啬。

大家伙做到心中有数，给二少爷办事会得到好处，每个人的脸色都比先前好看许多，心里也踏实下来。

其实顾若初知道她给银子给多了，只是两百两算什么，顾铭可是给了她五千两的零花钱，又是为林婉，花得再多也无所谓。

“够。”小迟把银票收进怀里，让大家按二少爷的吩咐清理佛堂去，此时再无人僵在原地不动弹，一个个兴高采烈领命离去。

人都走了，屋里只剩顾若初和小迟两人。

小迟大大方方坐到顾若初身边，两只手肘撑在腿上，腰背往前弯曲些：“二少爷，你真的以为，刚才他们是想要赏赐才赖在这不走的吗？”

顾若初一愣，与他对上视线，困惑地眨眨眼，“可这是你说的啊。”

小迟忍不住笑起来：“我说什么你都信？”

顾若初的目光对上他琥珀色的眸子，看到清亮瞳孔中的倒影是她自己的脸。她撇着嘴把头转开，“那当然不会了。”

她又不傻，怎么可能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你什么意思？”

小迟将笑意敛在心中，不慌不忙地解释：“二少爷，你今日才回顾家，下人们第一次见你，对你不熟悉，他们往常都听二太太的吩咐。你让他们复立先夫人的牌位，是得罪二太太的差事，自然没人敢贸然答应。方才我那样说，不过是打个岔，一来，二少爷回家，或早或晚总得给他们赏钱，二来，这办法的确有些用，也长面子。至于往后如何，还得看二少爷御下的本事。”

顾若初听傻了。小迟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讲起道理来有模有样，比先前看着聪明不少。

“小迟，你怎么懂的这么多啊？”顾若初上下打量他，身侧的小伙子穿着再寻常不过的浅绿色布衣，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唯有那双洁白如玉的手，修长漂亮，引她多看好几眼。

她第一次发现，小迟无论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神态自若，就算是那日他来对自己说……总之，小迟在她的眼里，和别人相比愈发显出不同。

似乎，越来越像个可靠的朋友了。

小迟的确一点不慌，应答从容：“二少爷，小迟本就是下人，懂这些不算奇怪。我只是想提醒二少爷，来日若想青云直上，对任何人都要多留几个心眼。”

顾若初低下头去，不可置否。小迟对她说的自然是好话，有他的良苦用心。如果她真的是顾府的二少爷，立志为官做宰，余生要在宦海沉浮，这些话兴许能够派上用场。

可惜小迟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知她最大的心愿其实是携款潜逃，她根本不需要在前程上废多大心思。至于勾心斗角一类，还是算了吧。

顾若初心念一松，便应付着他道：“嗯，你说得很对。”

她没有任何更高的追求，只想在顾家的这段日子，过得身心舒畅就好。小迟将她细微的神情转变看在眼里，勾勾唇未再多言，去郑氏那里替她回话。

郑氏本就不喜欢顾若初，听小迟说二少爷身体不适，不方便过来，便知是顾若初在找借口不见她。她也乐享清静，不见就不见，省得费心。

郑氏暂时不知道顾若初的动作，与她同院的盛文修倒及时听到了风声。

他想进屋去见顾若初，却被拦在外头，只得隔着窗子同她说话：“若初，你快让他们停下来，这会儿别给家里添乱。你在山上一住就是四五年，为林氏服丧，尽孝道，这是你的事。难道你一回来，非要把家也弄得像个灵棚不成？实在不像话。”

屋内，顾若初把茶盏重重放在桌上，与他争辩：“文修哥，亏你读过四书五经，竟然连人伦礼仪都不知？我娘的牌位本该在家中好生供着，凭什么要撤掉？她人已经去了，碍不着任何人的好事，难道家里人连个牌位都不给供奉吗？”

盛文修一噎，不自在地别过头。此事顾若初占理，林婉是原配，顾府二房理应有她的一块牌位供奉。

他不得不软下语气，对顾若初放缓声音道：“若初啊，这些道理我懂，咱们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其实，此事母亲早有盘算，等咱们到京城，再给林氏牌位一个长久的妥帖安置，你何苦在这个关节生事呢？”

顾府很大，顾若初就算要将就着住，也大可不必在盛文修的院子里将就，有的是空屋子。只是郑氏怕顾若初对自己有不利的举动，这才刻意把她安排到亲儿子的院子来住，为的就是盯住她。

盛文修得到郑氏的指派，岂敢不用心。果不其然，顾若初才来，就闹出个幺蛾子。

他怕母亲生气，便想在事儿闹大之前把顾若初给劝住，软话硬话都想出来不少，然而顾若初的态度令他有劲儿没处使。

屋里迟迟没动静，小丫鬟从房内走出，对盛文修福身：“盛公子，二少爷已睡下了。”

盛文修吃瘪，气得脸色逐渐涨红，偏瘦的身子被风一扑，在房檐下微微发抖。没办法，他只得去找母亲商量对策。

此时临近傍晚，盛文修把原委告知郑氏。郑氏饭也吃不下了，屏退下人，铁青着脸问他：“怎么，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小佛堂里林婉的牌位就立起来了？”

盛文修点头：“是啊，顾若初给的赏银多，下人们干活便快，明天一早就能全收拾好。”

郑氏沉默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必须压下去，绝不能让老爷知道。

“母亲，要不然我带几个人，把小佛堂里的东西都收走吧，他们不敢拦我。”盛文修知道顾若初不过是银子花得多，才使唤得动下人，可惜光有银子还不成，母亲在二房乃至整个顾家积威已久，说句话就顶用。

“不，这只会让顾若初闹得更凶。”郑氏的指甲攥进肉里，她得想个万全之策。

想了一阵，她的眉头终于舒展，让盛文修附耳过来，压着声音道：“把这件事透给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