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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盼并不知晓晏初还在等一封也许不会来的信。她待要关上窗,又一只肥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进来。

是那个名叫何楚的人送来的信,随信还捎来了几片冬日的梅花花瓣。何楚这人看起来玩世不恭,没想到一笔字倒是飘逸得很,和顾盼虎头虎脑的小朋友字体比起来,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萧楚何每隔几日便给小姑娘写一封信,约她出去。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顾盼又不知那人的底细,不愿给自己添额外的麻烦,因此再未回信。本想着再次把萧楚何的来信扔进火堆里烧掉,顾盼展开字条看了一眼,却愣在当场。

信上说,他有白竹先生的墨宝。

京中白竹老先生极为低调,甚少露面,画作更是一画难求。白竹先生送画儿只看眼缘,若是不合眼缘,就是重金求一幅墨宝,白竹先生也不应。半年前太保大人偶然遇见白竹先生,求了一幅山水画,回府之后便仔仔细细裱了起来,惹得京中不少文人墨客暗自艳羡。

小姑娘对墨宝画作没什么兴致,可顾老爷子对白竹先生的画作景仰已久。过几日便是顾老爷子的七十大寿,顾丞相一直在寻那位白竹先生,想求一幅画儿献给顾老爷子,尽一尽孝心。

顾盼虽不知萧楚何所言是真是假,但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立场,若是当真错过了白竹先生的墨宝,以后是否会后悔也说不定。

胭脂胡同口儿人群熙熙攘攘,萧楚何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来这么早,几乎比约定好的巳时早了两个时辰。也许是因为和顾盼在一起的时日,最能让他卸下重重心防。宫墙累榭像极了一把锁,把他的五脏六腑牢牢锁着,纵使王府里碧瓦朱甍极尽奢华,他也只能感到空旷和孤独。比起在王府里听那些违心的谄媚逢迎,看众人俯首称臣,他更愿意回到那个半山腰的小竹屋里,和那个他打不过也说不过的小姑娘吵架拌嘴。他不再是身不由己的皇子,不再是权力漩涡的筹码,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凡人,仅此而已。

但他终究是皇子,不是凡人。顾盼和晏初一月前定了亲,成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是两情相悦还是别有目的,在外人看来,丞相府和将军府已是一条心。将军府一心辅佐四皇子,若是等顾盼嫁给晏初,丞相府和将军府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除了追随四皇子别无他法。他此次前来,就是想趁机杀死小姑娘,阻止二人联姻。若是往日,就算找遍京中高手,也找不到机会对她下手。但小姑娘已和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对他戒心不重,把她诓骗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下手,再伪装成三皇子的报复,届时不只联姻作罢,亦挑拨了丞相府与三皇子的关系,他则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他忽又记起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末,小姑娘穿梭在桃林的身影如何逍遥自在,像只长了翅膀的白鸽。可这只白鸽注定折翼,在人心黑暗诡谲中越陷越深的他,从来不配遇见没有污点的纯白色。

人声鼎沸的市井叫卖中,远远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忽而至。小姑娘今日依旧一身利落男装,发束玉冠腰系锦带,不疾不徐缓步走过来,如一点浓墨慢慢晕染开来。

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二人尚且隔得远了些,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小姑娘。

小姑娘今日依旧熏了香,稍一走近,四周便萦绕着无处不在的香气,让人无处可逃。萧楚何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瞧见小姑娘依旧是鲜活娇俏的模样,焦虑许久的心久违的松了一下。

萧楚何正要开口,小姑娘也恰好出声说道:

“我……”

“我……”

两个人顿了一顿,面面相觑。萧楚何绷不住笑了笑,朗声道:“你先说。”

小姑娘也不客气,直接开门见山说道:“白竹先生的画作,你当真要送给我?”

“我这人从不信口开河,说了送你又怎会反悔,”萧楚何把手里的卷轴递给她,嘴里念念有词抱怨道,“早知一幅画儿就能叫你出来,我何苦写那么多信,白劳鸽子受累。”

被萧楚何如此一说,小姑娘竟也觉得自己功利了一些,但仍追问道:“是真迹还是赝品?你可不要骗我。”

顾盼说罢展开画儿看了看,但她对墨宝画作之类一窍不通,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萧楚何神色如常笃定道:“绝无虚言。”

小姑娘微微眨了眨眼睛,看着萧楚何不像在说笑,倒显得自己存了小人之心了。想必他还想着报恩一事,才愿意将白竹先生的画作送给她。

心中仍旧有几分疑惑,小姑娘盯着他看了短短一瞬,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白竹先生的画作一画难求,你是怎么得到的?”

萧楚何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控诉道:“我拿你当朋友,你竟如此怀疑我,也太没有良心了吧?”

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一双黑亮桃花眼里无比澄澈,倒让小姑娘暗自愧疚起来,为自己戒备警惕的小心思自惭形秽。顾丞相最懂画,回府让爹爹稍一品鉴便知是真是假,何苦为难他。

小姑娘思及此朝他粲然一笑,露出两个尖尖小虎牙和浅浅小梨涡:“谢谢你。”

小姑娘的笑容永远带着点无忧无虑的味道,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青春气息,萧楚何看着她入了神。

有点想戳一戳她的小梨涡,看看是不是和想象中一样柔软。

小姑娘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萧楚何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避开小姑娘笑意盈盈的眼睛,轻声回道:“没什么。”

藏在袖中的手几乎把掌心掐了一层血印子,萧楚何不动声色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那目光一定会让他心软,在她柔和的眼神中丢盔卸甲,放弃一切既定筹划。

顾盼组织了一下措辞,斟酌半晌开口:“我既收了你的画,自认欠了你一个人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绝不推辞。”

萧楚何看了小姑娘一会儿,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你是打算还了我的人情,以后好和我分道扬镳,天涯陌路?”

被萧楚何说中了心中所思所想,小姑娘略有些尴尬地开口:“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一场……”

萧楚何出声打断她,笃定的语气像是在给小姑娘方才的行为判刑:“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几次三番搪塞我怀疑我。这人情,我偏要你欠着。”

他总带给小姑娘一种错觉,好像无论是在熙攘集市还是市井小巷,他都像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顾盼默默把画收起来,终究还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妥协道:“我没说不拿你当朋友,但我也不习惯欠人情,你今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绝不推辞。”

萧楚何迎着阳光笑了笑,神神秘秘道:“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分明在笑,但不知为何,总带给小姑娘寂寞又疏离的错觉。嘴角扯起的弧度有些生硬,平白让顾盼觉出几分威胁和不善,心中莫名升起一阵危机感。

小姑娘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些许躲闪的情绪:“去哪儿?”

萧楚何的视线并未偏移一瞬,坦坦荡荡道:“东瀛山。”

小姑娘微微皱眉:“去那儿作甚?况且,你不是不认识东瀛山的路吗?”

“吃一堑长一智,自从那日被困在东瀛山后,我便想着好好摸清它的地势,前几日倒是让我找着了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萧楚何说罢转身就走,小姑娘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东瀛山绵延数里,山路崎岖难行,萧楚何本就是个娇气公子哥儿,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腿脚已是沉重无比。小姑娘一路身轻似燕,察觉到身边人愈发粗重的喘|息声,开口劝道:“坐下歇一会儿吧。”

没想着这人执拗得很:“不必了,前面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二人再走过一个拐角,峰回路转,竟是一处绝壁断崖。

“就这?这有什么好看的?”

萧楚何朝她招招手:“过来。”

小姑娘小心翼翼走过去,替他揪着心:“你若一脚踩空掉下去了,这次我可救不了你。”

小姑娘嘴上嫌弃,手还是虚虚扶着他,作出一个保护的姿态,一双杏眼一如既往地水波盈盈看着他。

小姑娘的眼睛像一面褐色的铜镜,映照出心底最真实的自己。像一只小猫儿被人踩了一下尾巴,而后被揪住了柔软的后颈皮,却只是温驯地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像他做的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这样柔软的目光让人狠不下心,只能被裹挟着成为她眼神的囚徒,仿佛是在无声引|诱着他,只要愿意靠近她,就可以融入光明,永远不必暴露在黑暗之下。

小姑娘猛一抬头,刚好对上萧楚何看过来的目光,神情有些诡异,带着她看不懂的微妙情绪。但他很快便收回了短暂外露的神情,又变回了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仿佛方才迷茫的他只是一瞬间流露出来的幻象。

小姑娘觉出今日的萧楚何尤为反常,悄悄打量了他几眼。断崖上山风猎猎,吹得他脸颊微微发红,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顾盼只好将这份小小的疑惑藏入心底,出声问道:“怎么了,非要带我来这里……”

萧楚何没答话,伸手指向远方:“你看。”

天地相接的远方,太阳耀眼的光芒倾泻而下。房屋,城镇,府邸,都小的好似生在画中,几户人家升起了缕缕炊烟,随风而上。山下是滚滚东去的东瀛河,游船徐徐划动荡开一尾波痕。

阳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姑娘一眨不眨看着山下,萧楚何侧目安静地看着小姑娘,沉默如同一株山中草木。

他心里,或许是有些羡慕小姑娘罢。大好河山,四时风景,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不必像他一样困于宫中一隅。

小姑娘似乎看呆了,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兴致勃勃地指着一个小黑点惊诧道:“那是丞相府吗?好小。”

小姑娘的衣摆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衣袖在空中扬起一个飘逸的弧度,露出她细腻白净的手腕。她回过头来神采飞扬看着他,浅褐色眼瞳在太阳的照射下微微发着光,里面完完整整倒映着一个锦衣少年。

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从前是顾丞相,后来是晏初,小心翼翼把顾盼捧在手心里。她被保护得很好,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对一步一步靠近的危险一无所知。

萧楚何手心冷汗涔涔,从未有过的仓皇和犹疑。空旷的断崖处一片死寂,他却分明听到了自己愈发鼓噪的心跳声,怂恿着他把这个一无所知的少女推下去。

他一向心狠,今日竟心慈起来。只那一瞬的动摇,萧楚何手一抖,袖中一块令牌铛铛啷啷掉了下去,眼见着就要掉下悬崖。

萧楚何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但山路本就崎岖难行,他又恰好踩在一滩凝成冰碴的雪上,脚下猛的一滑。小姑娘慌忙拉住他,后怕道:“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掉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

令牌铛铛啷啷掉入崖底,被黑暗一口鲸吞。

戏须得全须全尾演下去,不能出什么岔子,更不能让小姑娘看出端倪。萧楚何沉了沉心神,故作无事道:“我是不会掉下去的,不必担心。”

小姑娘到底还是后怕,稍稍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道:“这里的景美则美矣,就是过于危险了些。回去吧,没必要看个美景把命也搭进去。”

萧楚何点点头,往回走了一步,脚踝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察觉到萧楚何痛苦的神色,小姑娘出声问道:“怎么了?看你这眉毛皱的……”

萧楚何强忍着疼,咬了咬牙,冷声道:“没事。”

小姑娘一眼看穿,笃定道:“你方才踩到冰上,崴脚了?”

萧楚何没答话,算是默认。

小姑娘虎得很,上前一步就要背他。萧楚何略有些惊慌地侧身避开她,声音带着难掩的隐忍:“我不用你背。”

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小小的,手劲倒是不小,在萧楚何激烈的反抗声中,强行把他背了起来。

顾盼瞪了他一眼,声音有些恼怒:“山路本就难走,你还想自己硬撑着走下山?”

若说京城里的世家小姐,生起气来不过是嗔怒,甚至还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但顾盼不是,生起气来真把人揍得嗷嗷叫的主儿。萧楚何只好乖乖趴在她背上,随她走了几步路。一个娇小的姑娘背着比她大了一号的少年,动作竟丝毫不显笨重,轻轻盈盈往山下走。

萧楚何又不知为何发起脾气来:“你是定了亲的人,背着别的男人走路,也不怕外人看了说闲话。”

顾盼抽了抽眼角,不紧不慢道:“你抬起头来看看,这荒山野岭的,四周有人么?没人看得见,去哪儿说闲话?况且,我和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无论崴脚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小孩还是老人,就算是一条小狗,我也不会放着不管。”

萧楚何恨恨咬了咬牙:“把我和狗类比,什么意思?”

“差不多,在我眼里都一样。”

萧楚何气急败坏和她争了一阵子,都被小姑娘一句一句噎了回去。

萧楚何一开始还和她吵架斗嘴,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发软的手脚愈发没了力气,胸口升腾起灼烧般的疼痛。

小姑娘后知后觉,这个人好像不只是崴了脚。

“你不会是发热了吧?”

萧楚何脑袋昏昏沉沉的,有气无力回她:“好像是。”

顾盼:“……”

没见过这么娇气的。

东瀛山半山腰上的小木屋,顾盼已许久不曾来过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落叶,门锁也有些锈蚀了。顾盼轻轻推开,朽坏的门便发出吱呀吱呀的瘆人声响。

萧楚何不知何时在她背上睡着了,顾盼轻手轻脚把他放到木床上。到底拿了人家的画儿,这样放着不管委实过意不去,顾盼索性下山给他抓药去了。

找郎中拿了一副解热的中药,顾盼正打算往回走,却感觉有人跟在身后。顾盼警惕回头看了两眼,并未看到什么可疑身影,只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咳嗽声。顾盼暗暗加快了脚步,有意往人少的地方走,但被人跟踪的压迫感依旧如影随形。

顾盼走到一处无人小巷,暗暗绷紧了身体,正儿八经的声音有些脆:“阁下跟了我一路,意欲何为?”

顾盼说罢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拐角,直到晏初踌躇着从黑暗中走出。

“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我忏悔说好的万字只有五千呜呜呜,明天两更把今天落下的字数补上,跪求小可爱们不要抛弃我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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