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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音,十里坡杏花开了,你可有兴致一起去看?”
他心不在焉地答应了。第二日,他完全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跟一群人在折柳台喝得醉醺醺。临近傍晚,回孟府的路上,瞧见两个小孩儿拿着杏花花枝嬉笑跑过,才想起了跟那人的约定。
到了十里坡,杏花怒放,满树粉白,时而花瓣飘零,如梦似幻。他身上醉了,心里也醉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杏花树下穿行,忘乎所以。
然后他看到杏花深处,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背靠着树干坐着,杏花花瓣落了那少年一身,衬得少年苍白的脸色越发憔悴,可是又带着几分秀美。
“潮音,你还是来了啊……”
少年淡淡一笑,抱着小小的包袱站起来,身子晃了两下。少年穿过层层花枝,来到他面前,望向他时,满眼亮光。
“我本以为早上的杏花才是最美的,不曾想黄昏的杏花也这般好看。”
好看,真的好看。那双眼睛……好看。
他捧着少年的脸,在他怔愣之际,低头吻了上去。少年唇齿间都是淡淡的杏花花香。他察觉到一双手臂扶上了腰侧,便将整个身子坠下去,倾倒在少年的臂腕里,压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一朵杏花砸在他脖子里,他猛然睁开眼,少年正满面泪痕望着他,口中喃喃——“还尽情思泪纷纷,梦里不见杏花林。安得明月长相照,天涯无处闻潮音。”
少年的身影渐渐虚无,十里杏花也渐渐消失。他的眼前只剩下带着腥味儿的一片血红……
“明见!明见!”
孟时涯大喊着从梦中醒来,坐起身,周遭一片漆黑。大约是他喊得太大声,惊动了同屋的其他人。床榻的两扇小门被敲响,随后林长照的声音响起,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
噩梦吗?是,也不是。
他记得前世的一切,自然分得出来,那一日林长照约他共赏杏花,从早晨到黄昏一直等着他,他带着醉意去了,意乱情迷之下亲吻了林长照,只是醒过来之后懊恼万分,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林长照对着他哭过。他被人取笑说林长照要做他的男妻,素来憎恨男妻这个词儿的他又惊又怒,冷笑着对林长照说,从此别再痴心妄想,他绝不娶男妻,叫林长照离他远一点。林长照听了那几句话,顿时泪流满面,羞愤离去。
从此,从此他们就很少说话了。
后来,他偏偏迷上林长照,明知他已是别人的男妻也要纠缠,用尽了手段想要林长照回到他身边。林长照托人给了他一纸信笺,信上便是那一首诗。林长照不肯见他,曾经黏着他的明见不要他了。
他爱得太迟,明见已然心灰意冷,至死都要与他为陌路人。
孟时涯抹去眼泪,压下喉头的哽咽,沉声道:“无妨,我只是……梦到了从前。”
徐绍困得要命,含含糊糊地抱怨:“从前?从前有什么好怕的?……你这胆量还是习武之人……”
一屋子人接连回了床铺去睡。孟时涯没再听到林长照的动静,料想他也困了,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是一夜无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听着林长照推开两扇小门起床洗漱,跟惯常早起的周泰平、阮青山去用早膳。孟时涯起了身,穿戴整齐,本想就着凉水把脸洗了,隔壁房间的一个学子热心招呼,分了他些许热水,孟时涯心中感激,嘴上还不习惯致谢,只好冲对方微笑颔首。
“哎哟你可别误会,我哪里爬得起来去烧水?每晚读书到半夜,困也困死。这都是林兄勤快,早起烧了热水分给大伙儿用。”那学子似乎姓张,憨头憨脑的,笑呵呵说完,又去叫同房的人起床。
孟时涯在外风度翩然,素日在家都是极懒惰的,冬日起早更不必提。如今混在一堆勤学的书生当中,只觉得有趣。
然而想想林长照似乎做惯了这些,就忍不住心疼他。再想想他今日起早是为了去见贺之照,又忍不住心疼自己。
外头艳阳当空,半丝风也没有,穿得稍厚些,竟感觉不到初春寒意。孟时涯叫乘坐的马车在京郊停了,给了马夫碎银子叫他原地等着,步行去了十里坡。十里坡恰如其名,地势起伏错落,离了官道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两侧栽满了杏树。如今杏花绽放,引来文人学士颇多。
十里坡倒也并非真的足十里长,只是五六里还是有的。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粉白云朵般堆积成团的杏花树。因为占地颇广,倒也不见人潮,行上几十丈远能见到几个人罢了。
孟时涯默默不语,自顾前行,不知不觉在十里坡转了一个多时辰。他知晓此举实在幼稚可笑,但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渴盼。他就是想见一见林长照,明知林长照在此处等的人不是他,他也宁愿偷偷瞧一眼再回去。
到底还是叫他找到了。
杏花树下,青草稀疏,一张不大的棉布铺开,中间放着酒壶糕点果子之类,两端的褥子上分别坐着林长照与贺之照。二人手执酒杯一饮而尽,相视而笑。林长照喝不惯酒,呛了一下,贺之照坐起身子,伸手去拍他后背。贺之照身量颇高,抬手时触碰到低矮花枝,粉白花瓣轻飘飘飞落,洒了他们一身,又引得二人对视,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世人说相配的男女,爱用“才子佳人”一词。这二人在一处,倒可以用“才子佳郎”来形容。
孟时涯悄悄退后,躲在斜坡下,借着杏花枝干遮挡,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双手捧着额头,久久未动。
那二人的说话声传了过来,不甚响亮,可能听得真切。
林长照道:“贺大人,您是宏泰十三年的状元,一朝成名天下知,怎么会……”
“怎么会一直留在这国子监做了祭酒一职?”贺之照朗声笑了一阵,“是啊,宏泰十六年的状元都已是堂堂二品官了,怎么会有人入朝十年都不曾挪过位置?哎,不用觉得难为情,好些个学子都想问却不敢问呢!”
停顿了少时,贺之照又笑道:“我自然志不在此,不过眼下,并不好与你说道,怕你惹祸上身……”
“莫非为立储之事?传闻贺大人少时野性难驯,潇洒不羁,学生想不到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让您避讳。”
“……好啊,好啊,我这回倒碰上个敢说话的了!那你便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学生觉得,明主如好玉,千劈万凿去顽石才能现身于世,当然急不得。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都值得等。”
孟时涯慢慢抬起头,嘴角露出了笑意。他就知道,林长照非池中之物。
贺之照轻轻拍掌,由衷叹息一声,道:“长照啊长照,果然不负盛名……你心里明白,我就无须多言。如今大周尚且安稳,我便做我悠闲自在的教书先生,也省得早早得罪小人,等到用我之时反而束手束脚。”
孟时涯侧耳,过了许久才听到林长照低笑,又听他说道——“国子监人才济济,各州各府书院里也俱是英才,贺大人将来有的是帮手。”
贺之照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不错……眼下已遇到不少,我更是放心啦。”
孟时涯听到林长照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想着他前世也曾这般轻松自在过,心底便浮现出阵阵苦涩。他悄悄起身,下了坡离开,穿过横斜交叠的花枝,漫无目的地走着,渐渐远离了那谈笑风生的二人。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意识到自己在找什么。他在找前世的记忆里,林长照瑟缩在寒风中等待他许久时所依靠的那株杏花树。这其中的杏花树何止百株,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棵杏花树的躯干有多高,枝条都是如何伸展的,那棵树下还有几块裸露的岩石。
冥冥之中天注定,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
孟时涯眨了眨眼,勉强压下泪意,整个身子蜷缩在杏花树下,抱着臂膀,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三个时辰,直到日暮渐沉,赶车的马夫等不及来寻,到处喊“孟公子”。
起身离开那片地,孟时涯背着手往马车走去。行了几步回过头,怔忡之间,仿佛看到了那个满眼欣喜的少年站在杏花树下,耳边回荡着少年的声音——“潮音……”
“明见……”孟时涯低声喃喃,“你可曾投胎转世?你……你魂归天际之时,心里是否还怨恨我冷酷无情?我只是,只是爱得太迟啊……”
这一世,为何还是有点儿迟呢?
孟时涯坐在马车里,头靠在马车侧壁上,满面憔悴伤感。
有诗人大家曾言“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他幼时读了,只觉得无病呻吟,不懂何谓断肠之痛。眼下他懂了,却宁可如幼时那般茫然无知,也省得这般纠结痛楚。
“哎唷!前面那是国子监贺大人的车驾吧?老朽认得!孟公子可要赶上前去打个招呼?”赶车的马夫笑呵呵地回头问了一句。
孟时涯沉默片刻,轻笑了一声,道:“多谢大叔好意……还是不打扰他们了。”
“哦,好。也是。贺大人常常宴请博学之士,今日不知请了哪位大儒!哎呀,想想当年贺状元金榜题名,走马朱雀街,风流倜傥不知羡煞多少人!这么多年了,他还年轻着,我等这糙汉都老啦……”
大叔知孟时涯这时候换了好脾气,也不惧他,兴致高昂地讲起昔日贺之照,贺兰烟公子如何如何恃才傲物,如何如何狂妄放肆,说起那折柳台的老鸨祝盼儿怎的对他一见倾心,人老珠黄也不肯从良。
孟时涯记起了折柳台的柳絮姑娘,想着这几日找什么借口去一趟折柳台,把她赎出来。只是烟花之地人多口杂,他这边把柳絮带出来,那边林长照恐怕就知道了,而且听到的还不知是讹传成何等模样的消息。他先前说洗心革面,烟花之地总是不方便再去的,否则叫林长照疑心他人品,他纵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思绪间,马车已经行驶在朱雀街上。朱雀街修的甚宽,往日再拥挤也总能容两架马车左右通行,这会儿华灯初上,却硬生生堵在半路。
“怎么了?”孟时涯掀开棉帘,问道。
赶车大叔跳下马车,卷起了棉帘,搓了搓手,笑道:“没甚大事,我看是哪家权贵子弟在醉生楼宴请,马车一时没能停好,堵住了街口。”
孟时涯想着国子监也就没几步的功夫,就把银钱付了,叫赶车大叔回家用饭,自己则步行转向了醉生楼。
他想着前世林长照最喜欢醉生楼的桃花醉鱼,便打算点几道菜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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