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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立辉同马成寒暄了几句,态度关切的询问了许阳嘉的状况,马成脸上隐有担忧,说话的间隙回头看了病房里好几眼。

那是一间单人病房,病床很大,在上面躺两个人都绰绰有余,许阳嘉脸上罩着氧气瓶,医院里的白色棉被裹住他整个身体,许准坐在病床边,遮住了大半的视线。

唐立辉向万代云使了个眼色,万代云便笑着拎着水果花篮,脚步声放的极轻的走进了病房,唐岚和唐茂哲跟在她身后进去。那个长相肖似许阳嘉的中年男人眉眼里满是担心与焦虑,在和守在外面的一群人不知说着些什么。

病床里已经放了许多花篮,以及各种各样的礼品,万代云将花篮放在只剩下方寸之地的桌子上,随后转过身,安抚似的拍了拍许准的背,“小准,你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别太难过了。”

许准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他左手握了握许阳嘉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轻轻颔首。

万代云又说了几句话,她安慰的恰到好处,只字不提许阳嘉现在的情况,只说一定会好起来。

待了不到十分钟,万代云看了一眼已经聊完了事儿的唐立辉:“小准,我们就先走了,你有什么事情需要阿姨和伯伯帮忙的,就尽管说。”

许准的手摩挲着许阳嘉渐渐冰冷的手背,看着一边心电仪上起起伏伏的心跳频率,“阿姨,您慢走。”

他起身,似乎是想送他们。

万代云按着他的肩,“不用送了,你在这里陪陪你爸爸吧。”

许准坐了回去,这一次手以一种奇异的姿态紧握着,头低低的埋着,深吸了一口气。

待他们走后,律师清嗓:“许少,那在下也不久留了。如果日后还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您尽管联系我。再者,许先生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在下觉得您还是早做打算的比较好。”

许阳嘉开车的时候打电话,没看路,和正在拐弯的一辆货车装了个正着,胸腔大出血,情况十分危急,送来医院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在手术室待了将近七个小时才暂时脱离危险。

许准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良久,他才开口,嗓子里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沙哑的厉害,“张律,能把遗产继承法再给我解释一遍吗?”

“许少,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向您这种情况的话,想将财产全部拿在手上几乎是不可能的。”张律师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着这个小少年眼圈下的那圈黑色,低叹:“根据在下的经验,按照征程流程走的话,您在成年后才能完全继承遗产。”

许阳嘉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许群沿,两个多年没有联系,这次许阳嘉出了事儿,许群沿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巴巴的跑了过来。

许群沿这个人很复杂,简而言之就是,笑里藏刀,两面三刀,让人看不透他。

他来的这几天将许阳嘉的事情安排的地滴水不露,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许准。许阳嘉暂时脱离危险,危在旦夕时,许群沿甚至贴心的请来了律师来与许准聊遗产分割的问题——就像是笃定了许阳嘉醒不过来一样。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许准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小区的路上。

他的手插在裤兜里,走路的步子慢慢吞吞,给人一种垂垂老矣的错觉,就好像走在路上的不是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而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一样,暮气沉沉,没有生气。

他看着地上被脚踢着滚动不停地石子,忽然想起医院里许群沿和他说过的话来。

许群沿坐在许阳嘉的病床边,从容不迫:“小准,主任医生说你爸爸情况不容乐观,但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是,你还是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他醒不来,也别太难过。”

许准抬起头,目光凉薄又淡漠地看着他,像是毒蛇吐着信子。

许群沿完全没有被他的情绪影响到,继续着自己的话:“小叔也是你的家人,往后若是没有地方去了,就回小叔家,小叔照顾你。”

许准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恨许阳嘉,恨他没有责任心,恨他玩世不恭,恨他反骨叛逆。

他长到十五岁,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许家的人,甚至连爷爷奶奶都不熟悉。许准不明白许阳嘉究竟是怎么想的,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小区里的有些人说的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许阳嘉养他,就像是在养一个私生子,生怕被家里的正室知道,让自己身败名裂一般。

夜凉如水,月亮翻着清冷的莹光。

许准脚步一顿,看见了一个预料不到的人。唐岚抱着吉他,翘着二郎腿,大大咧咧的坐在离家不远处的小路边的长椅上,吉他大大咧咧的搁在腿上,她托着脑袋,下巴偶尔向下点一点,像是随时就要睡过去。

他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脱下自己的外套,动作轻柔的搭在她身上,生怕吵到了她。

做完这些,许准便准备走了,他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一种心情去面对唐岚——如果许阳嘉真的出了事,他或许真的会像流浪儿一样活着了。

他手腕蓦地被人抓住,垂眼,唐岚那里有一点疲惫的样子,一双眼睛比天上星还要亮,笑眯眯的弯了起来。她单手拢了拢许准搭在她肩上的外套,客气又疏离,“谢谢啊。”

许准像被刺了一下,连忙挣开她,甚至有几分生硬,“不、不用谢。”

“坐坐吧。”唐岚将翘着二郎腿的腿放了下来,吉他搁在椅子上,让开一点位置,“还早,等会儿再回去。”

许准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呆呆的坐了下来,直到唐岚的手开始轻轻拨弄吉他的弦,他才开口,“做什么?”

唐岚说:“我唱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她侧着头目光专注的落在吉他弦上,白的发蓝的月光下,侧脸美好的不可思议,眼尾不长,有几分娇憨的意味。

许准没有答话,她轻声开始唱起了歌,配合着吉他偏柔和的调子,莫名的温柔,像在母亲的怀抱,能让人心底莫名柔软,放下一切烦恼。

她唱的是一首陌生的歌,许准从来没听过——或者说,他也很少听歌。

“你走在人间春光里

便足撑起我沉郁的心

反骨之上凝结的戾气

也生长出柔软的糖衣

为了靠近再靠近你

这漫天星辰都垂低

世上所有因美好而生的诗句

疏忽拥有了意义

……”

歌词轻柔中带着哀伤,她唱到最后,声音低的像在落泪。

她唱完之后很久,许准都没有回过神来。他还在想着,若是许阳嘉真的出事,他应当怎么办。

唐岚伸手在他眼皮前晃了晃,忽然笑了:“怎么?回神呀!”

许准眼睛眨了眨,片刻后才应她:“嗯。”

“好听吗?”

许准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心不在焉,“好听。”

他心情很低落,唐岚没有问他许阳嘉的事情,她轻声咳了咳,用一种像在表演话剧的语气,一板一眼地问:“许准,其实你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你。”许准低低的说。

在他说完后,唐岚漂亮的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笑,眼睛促狭的看着他,仿佛在打趣。

唐岚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录音笔,黑色录音笔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修长的手指转了转录音笔,侧头看着许准,用一种贱的讨打的语气说:“哦?没瞒我啊。可是……为什么你会说这种话啊,真的好可怕啊。”

录音笔的笔帽被唐岚毫不留情的按了下去,然后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录音笔传出:“六月七日,她又不理我,哼,她要是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和她玩了。说什么会一直对我好,都是骗人的。女人的嘴,骗人的鬼,我以后,一定、一定都不会相信她了!”

这番话说的义正言辞,气愤填膺,正气浩然,唐岚又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转了转笔身,切换到了下一条录音。

“今天考完了,我攒了好多钱,偷偷买了一个戒指。”

“她说去拍戏……拍戏有什么好的呢?又见不到我。”

“她和昌俊良说,怕我。她说怕我的性格,怕我偏执、怕我固执,有时候也会怕我这么喜欢她。”半晌,他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要怕这个呢?为什么,要怕我?”

“……”

“病好了。”声音顿了很久,才问:“一个正常的男孩子,应该不会早恋吧?”

再之后,就没有了。

唐岚一条一条的听着自己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会的录音,听完之后,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她从来不知道,许准会有这么丰富的内心活动,简直就像是一个精分,在她面前偶尔表现的正人君子,背地里却说她的坏话,说的自然而然,甚至还拿录音笔录了下来。

让人恨得牙痒痒,却又哭笑不得,忍不下心去斥责。

尤其是,听到他那么小心地问“为什么要怕这个?要怕我?”的时候,唐岚的心忽然就一抽一抽的疼,甚至看着一边咬着唇,面色平静到有几分冷漠的许准时,都升起了几分怜惜。

昌俊良给她做过心理测试,问过她很多问题,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无意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录音笔放完,许准垂着眼,手指攥着裤子膝盖,嘴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一个字也不说。

只是他眼睫轻颤,手背上隐隐跳动着青筋,就连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并在了一起,正襟危坐着。

“你说了我这么多坏话,让我想想啊,怎么惩罚你才好呢?”唐岚一本正经的摸着下巴,用眼睛觑着许准。

她打量着他,认真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斥责他,教育他。

他下巴尖小小的,往上是一张总是抿着的嘴,鼻梁挺得很直,睫毛纤长,在眼睑处投下大片阴影,像是睡着了一般,眼线很长,眼尾收的很是干脆利落。他脸色往往是苍白的,像是天生少了血性,有时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然而笑起来,去让人觉得温柔。

唐岚伸出手,指尖才碰上他下巴就被许准给躲开,他连耳垂都是红的,活像是被调戏了的良家妇男,一点都没有威严的质问:“你干什么?”

“……没什么。”唐岚移开目光,忽然反问,“谁说正常的男孩子就不会早恋了?”

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和许准说些什么话,只是从唐立辉口中隐约了解到,许阳嘉的情况的确不太好。

然而,她知道许准。

如果她能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很开心,甚至连眼里的漠然都能消失很多。

许准不理她,别着脸看着远处的家:“我回去了。”

风吹过,他用手抱了抱胳膊,唐岚连忙把他的外套给他披上,很是善解人意:“那你早点睡啊,我们明天再算账。”

许准不知是失落还是高兴,沉默着拿过外套后脚步极快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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