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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蒙亮,忠勇侯府里就开始忙碌了。

正院后院,前厅后厨,一路灯火通明,人影来来往往,下人们低着头只顾做自己的事,屋檐下冷硬的晨风吹的灯笼飒飒做响,他们的脚下碎步却贴着地皮越发跑得飞快。

从昨个消息一传回来,府里就开始持续低气压了,这当头,谁也不想触主子的眉头。

康老太君一宿未合眼,披了件长袍倚靠在雕花床柱旁,外间寂静一片,无论多忙,只要是休息的时间,东苑也无人敢弄出半点响声。

这还是康老太爷在世是定下的规矩,一直延续至今也无人敢犯。

康老太君一想到这儿,心肝儿就抽的疼,他三十岁送走丈夫,四十六岁送走大儿子,四十九岁送走小儿子,如今七十岁了,九个孙子只剩下了一个。

战场、后宫都是个吃人的地方,他从来都做好保不齐那天小九也没了的准备,但如今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小九自请随皇柩出发前往帝陵,然后此生长守帝陵,一辈子不回来?

荒唐,小九这孩子自小儿就跟在他身后养,那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他比谁都清楚,只怕是打着守帝陵的性子要随了先帝爷去。

康老太君只觉得越想越不舒服,不止心肝儿疼,连头也跟针扎似的,这一个一个的都去了,看来他也活不久了。

老头子啊,等那天下面碰着你,你给我等着吧,一定给你点儿颜色看看,年纪轻轻就撒手丢下这一大摊子,留给我一人收拾,你倒是不吃亏。

康老太君放下手里不停摩挲的手串儿,重新戴上操回袖袍里拢好,扶着床沿,撑起身子坐正,这破烂身子还得再撑个几年啊,撑到孙子们留下的后辈都能接替他撑起这偌大的康府为止。

老头子啊,你在等几年,啊,不久了,不久了。

“安喜啊,进来收拾吧,我起了。”康老太君抬袖擦掉眼泪,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是,这就进来了。”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外答道。

一个眉目和蔼,身着总管服饰的中年人不多时进来了,他脚步轻轻没什么声响,待在里间离榻一丈左右的位置就站定了,然后轻声一拍掌打了个手势。

门外的小侍走马灯似的将康老太君起床洗漱要用的东西一件一件递进去,手脚麻利的开始伺候康老太君洗漱穿衣。

待到差不多收拾好了,安喜一挥手,周遭的侍儿也就下去了。

他躬身扶着老太君坐到梳妆台前,也不怎么说话只埋着头理顺老太君花白的发。

“安喜,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康老太君寐着眼。

安喜手下一刻没停,低低的回到,“奴才十二岁跟着您,现在奴才五十六,一晃儿也四十几年了。”

“也那么久了,仔细想来,你倒是陪我最长久的人,他们一个个啊,都扔下我喽。”说着说着他没忍住咳嗽了两声,人老了,到底受不了漫漫长夜的一室清寒。

安喜连忙将檀木梳放在妆台上,腾出手来安抚老太君因咳嗽而不停颤动的背。

“安喜会一直陪着您的,安喜一辈子都是您的奴才,您一辈子都是安喜的主子。您也要多宽宽心,小辈的事儿自有他们自己的主张。”

“你啊,也是一副死犟死犟的脾性,就算是依你说是报恩,那点事儿早那几十年你帮我做的那许多事儿还没抵消吗?”

老小孩,老小孩,老太君一把岁数了到开始耍小孩性子,一下睁开眼指责铜镜里的安喜。

“没有,您对安喜是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大过天,安喜不仅这辈子,就连下辈子也要跟着您呢。”安喜脸上出现隐约笑意,又拿起梳子细细梳理老太君的发,开始着手盘发髻。

“你这是逼着我欠你啊,你说你当初好好的成家立业不好嘛,非要喝了那改人体质的喜汤陪我进府,又挽了发髻不嫁人,哪有你这样死心眼儿的人?”老太君眼睛一红,拍了拍头上的手。

“都是安喜自己愿意的,陪您一辈子是安喜这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其他的什么人安喜不愿。”

您是安喜这一生都不愿醒来的美梦啊,就这样为您每日盘发,帮您打理这大小事儿,直到您不在,直到安喜死,到底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发髻已挽好,老太君左右瞧了瞧镜子,一如既往的满意。

“安喜的巧手总让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五六岁。”老太君站起身来理了理常服。

“您在奴才心里永远还是那个名冠帝都的付家长公子。”安喜扶着老太君走向外室。

老太君笑骂,“就你嘴甜,你那时才多大,那么久远的事我都忘了你还记着?”

安喜没说话,有关于他的一些事他怎么能忘?

爱一个人便是有他在身边就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即使低入尘埃里。

走出外室,天已大亮,安喜问康老太君还去宫里吗?

老太君犹豫许久,“不了,小九那孩子决定了的事也拦不住,听说昨日便在宫里吐了血,再逼他,他铁定走绝路。”

安喜默然。

风从敞开的大门刮进来,吹的满宫殿的白纱飘飘荡荡,先帝新丧,各宫都罩着繁多白纱,但此处尤甚。

这里是太平殿。

就算寒气袭人,内室外室也无侍人敢上去关上殿门,只因这殿门是定安贵君亲手推开的,这主儿自那日醒来,就没吩咐底下的人做个什么事,连着几日都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偶而做个莫名其妙的事儿又还一边哭哭笑笑。

底下的人都在议论,这定安贵君莫不是已经疯了?

直到他昨日跑到如今的摄政皇父那儿拿了一道此生长守帝陵的旨意,众人才道这人没疯却也和疯了差不离了,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吧,国丧期间犯了点事儿,非但自己的脑袋瓜保不住,全家人也得跟着遭殃。

白色的衣摆随风飘动,冷寒的风刮过白玉般的脸庞,棱角分明的面容即使此时带着点病态,也难掩其俊美,但与敬帝带着煞气的妖娆、任茗的妩媚与清雅相结合、长孙祈仪的高贵出尘的谪仙姿态不同,充满阳刚之气,或许是久经沙场,无知觉中散发出来的气势也足够人胆寒。

此时注意看康永嘉的眼睛你会发现,以往漆黑如墨的仿佛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此时却如一潭死水,不会因外界的影响而泛起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前人说的话确实有理。

康永嘉就这样站着,与世间事物隔绝,感受着满天的白纱飞舞就好像那人还在自己身边。

“康家小九,你帮我守几年边境,朕这是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你可愿意?”

“康家小九,有人想要一些东西,朕累了想给他,如果朕要你的兵权你可愿意?”

“康家小九,等那个人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等我安排好一些事儿,我要你陪我完成一件有人一直未答应我的事,你可愿意?”

“康家小九,朕累了,我累了。”

康永嘉哭得满脸通红,又笑又哭的说我愿意,一遍又一遍,泪眼朦胧中,仿佛敬帝就如平时慵懒的倚在凤榻上,拿着些不着调的事情打趣他。

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也愿意在他累了的时候做那人的替身,甚至想要代替那人与他同游这大好山河……

眼前幻象渐渐消失,康永嘉哭着跪倒在地,似乎只要他更努力地伸手就能抓住幻影里敬帝离开的衣摆.。

然而幻象只是幻象,哪能是人力所能留住的,康永嘉又吐了一口血,向后跌去,晕过去前还在一直喃喃。

如果这时有人凑近他耳边,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只是上天入地,我要在何处才能寻到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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