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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星期一的周会上,几乎杂志社上下都发现了主编的心不在焉。

咖啡从买回来开始就没喝过一口,圆珠笔咔哒咔哒按个不停,偶尔停下来,还会心事重重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眼睛微微眯起来。

与会者私下交换着眼神——

不是祥兆。

正在汇报本季线上销量的小朱顶着巨大的压力,到最后说话都有点哆嗦。

最后,还是作为助理的薛白终于看不下去了,低头咳了两声。俞南晓如梦初醒般地回神,揉揉太阳穴,看上去疲惫非常。

终于散会。

薛白将新泡的红茶放在桌上。

办公室里,新栏目负责人还在汇报提案:

“……luan老师的新作也大受好评,如果能做一期他的专访应该会反响不错。”抬眼,发现面前的人两眼呆滞,忍不住开口提醒她:“主编,俞主编?”

俞南晓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

顿了顿,她说:“我看一下,然后过几天再找他谈谈吧。”虽然接上话了,但显然不是平时工作的状态。

薛白推门进来,示意对方先出去。

门合上后,她一声不吭地翻开会议记录本,开始复述刚才的会议要点。

声音沉缓,俞南晓边听边摁着眉心。

薛白跟了俞南晓很多年,虽然并非名校出身,但做事是绝对的周到细腻。

说到第三项——

“对家杂志社也出了一期‘随想录”企划,而且与我们的很多创意有重叠。”薛白眉头皱起来,抬眼看她。

“如果没记错,他们的每月发行时间比我们要早。”

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两家杂志社定位和受众群体高度一致,这样的活动向来都是先到者先得。

涉及到关键性的问题,俞南晓总算找回出走的状态。她椅子转了半圈,关节在桌上轻轻叩了叩,像是在思索。

静默片刻。

“这样,”许久之后,她沉声说,“一直到月末,大家就辛苦一点,加班费按双倍发下去,争取抢在这个月月底推出来。”

“然后待会儿在官微上抢先发布第一版活动海报,每一档再增加一个奖项名额。”

想了想,又说:“只有后来的才是赝品,虽然明目张胆的撞衫不是最优解,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了。”

薛白点点头,一字不落地在本子上记下。

一时安静,俞南晓忽然开口:

“薛白。”

薛白抬头,俞南晓抿抿唇,犹豫着问:“你觉得我作为一个上司来说,是不是不太合格?”

像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薛白愣了片刻。

随即又立刻恭敬道:“主编入行早,资历深,在大事上决策果断,小事也能亲力亲为,是我十分敬佩的人。”

俞南晓摆摆手。

“我不是想听这些,我是说,整个职场的氛围,是不是经常因为我变得很紧张……”

顿了顿。

“是不是,我应该和大家缓和一下关系比较好——”

说完,又猝然打止,她摇摇头,“算了,当我没问吧。”

俞南晓闭上眼,强迫自己整理一下思绪。

薛白嘴唇微动。

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主编,最近是有什么很苦恼的事情么?”

无论旁人眼里她有多难相处,在薛白眼里,俞南晓还是位不可多得的好上司。

所以尽管这样的问题属实越界,以她跟在俞南晓身边这么多年的经验来说,她最近的情绪波动绝对超出了寻常的范畴。

有些事情不得到一个确凿的答案,总会让人耿耿于怀。

俞南晓睁开眼,有些惊讶。

原来有这么明显么?

斟酌了一下措辞,俞南晓对薛白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因为你的无心之失,伤害了你朋友心爱的人,你觉得应该怎么样补救比较好?”

“首先得看伤害程度有多大,”薛白说,“还有,要看是多好的朋友。”

俞南晓想了想,“虽然多半是我杞人忧天了,但万一出事还真不是小事,至于是多好的朋友……”

她抿了下唇。

“二十年。”

几乎占据了平生四分之一的跨度。

人生的一大半都曾捆绑着这么一层羁绊。

薛白愣了愣,突然笑了。

“既然主编你都直接问该怎么补救了,这就说明你有多在意这个朋友。”她合上本子,对俞南晓说,“会不会跟他坦诚说开比较好呢。”

俞南晓没说话,薛白接着说:“你们肯定很了解,也很在意彼此才对。”

说着,她看向窗外。

声音也变得遥远。

“毕竟整整二十年呢。”

-

外面又在下着雨。

最近下雨频繁,日渐少晴,自然的嘈杂反而衬得空气静得可怕。

俞南晓深吸一口气,然后敲门。

明明是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再荒唐的状况,也没有哪一次来得比这一次更惴惴不安。

过了一会,门打开。

何颂扶着门框,眼皮耷拉着,眼皮像是要睁不开似的。

看清来人好半天,他才揉了揉脖子,慢悠悠地说:

“……是你啊。”

没课的时候,何颂会照例窝在家里赶稿。

他在创作的时候经常黑白颠倒不分昼夜,失眠是寻常事,反应也会迟钝很多,所以俞南晓跟他说明来意的时候,特意将语速放慢不少。

只是何颂还是听得愣愣的,本来就不大的一双眼睛看上去更加迷迷蒙蒙。

俞南晓又把那天的事情复述一遍,何颂又安安静静捋了一遍。

最后,她说:“虽然大概率是我想多了,但我怕误伤,所以还是来跟你说一声。”

说完,对面的人缓缓看了她一眼。

俞南晓紧张起来。

沉默一会儿,何颂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转身进了房间。

“喂,是我……”

房门被轻轻关上了。

俞南晓的手指不知道是由于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屈着抵住大腿,关节绷得又白又紧。

外面雨势越来越大,她看向窗外,觉得自己真像是被这雨困住了一样。

十分钟之后,何颂推门出来。

顺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没什么大事,”他轻声说,“她自己也说不太可能,不过还是会跟她老公说清楚,然后叫同学帮她留意一下的。”

“没事就好。”俞南晓轻轻舒了一口气。

何颂静了静,忽然开口问她:“不过那天你们不是去聚餐了么,怎么后面又回来了?”

“……就是,就是突然想起还有点事。”

何颂手上动作一顿,眼睛若有所思地凝滞一瞬。

然后蓦然笑了笑。

“所以那天窗外的果然是你啊,我一开始还以为我看错了。”

俞南晓想起那天的事,顿时感觉有点头痛。下意识地开口想解释,“其实那天……”

“算了,不重要。”何颂声音大了一点,眼皮耷拉下来,又重新找回了平淡的语气。

他淡淡开口:“你们怎么样无所谓,没给她添麻烦就好。”

俞南晓豁然抬头。

你们怎么样无所谓。

没给她添麻烦就好。

恍惚之间,俞南晓脑海里又复现了十年前的酸奶屋。

跨越了长达十年的憋屈感,又顺着时光的脉络重新将她塞得又涨又满。

俞南晓盯着他的脸,胸口剧烈起伏着,怒气在风箱里吹鼓。

气极反倒笑了一声。

俞南晓紧紧看着他,“是啊,”只不过是冷笑,“反正你只要唐棠没事就行,其他人确实无所谓。”

何颂蹙眉,“我没这个意思。”

“其实你现在应该挺高兴的吧,有我这么善解人意的朋友出来替你搞破坏。”俞南晓冷嗤一声,淡笑着对他说,“朋友这么给力,不是正如你所愿么。”

抬头,视线与他冷冷对上。

她的声音异样的冷静,眼睛散出凌厉的潋滟,像是一块冰。

“……你说什么?”何颂说的有些艰难,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俞南晓声音拔高了几个分贝,一字一顿。

“我说,我这么来一出不正如你所愿么,你正好还可以接盘,不是正合心意了,”她抱着手臂,后退一步,冷冷地道,“毕竟你可是为了她十年都守身如玉呢。”

说完,就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疯了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明明说出来的是这么疯狂的话,牙齿也失控地在打架,可为什么偏偏要摆出这么一副冷漠恶毒的嘴脸呢?

就好像,就好像说的这些,都是她心中所想的那样。

可是语言好像不受控制了,俞南晓停不下来,恶狠狠地接着说:

“我说错什么了,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听她这么说,何颂怔忪一瞬。

涣散的眼睛开始聚焦起来。

饶是脾气再好,俞南晓也可以感受到他此刻的怒气,在倒伏的胸口隐隐酝酿着蠢蠢欲动的火焰。

又是安静。

就算是旖旎的字眼,在这样的情绪里都是伤人的箭。

良久,何颂闭上眼。

他转过身,淡淡吸一口气,声音低哑着对她说:

“你回去吧。”

俞南晓没说话,何颂又说:“……回去冷静一下,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俞南晓蹭的站起身。

同一时刻,拎起的包撞倒了桌上的玻璃杯,啪地碎在地上。

清亮的脆响。

再没有人比她更淋漓尽致的诠释什么是落荒而逃。

然而即使是被这样的激怒,何颂也没有出口伤人,保留着最后的体面。

俞南晓一直都明白的。

恬不知耻地耍赖是她,潜藏心机地试探是她,犯错是她愤怒也是她。

何颂从来保留着作为朋友的自持,是她在他面前永远风度差远,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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