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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里,很多事情看得仓促又匆忙,走马观花地将沿途的人啊景啊事啊都粗粗掠过一遍,就算来过了。

等回过头时,才发现真正值得记在心底的事没几件。

有的事忘了就忘了吧,忘了说明它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事怎么都忘不掉。

可是有的时候,越是又等又盼了好多年,连在梦里都不觉得天方夜谭的事,真正发生了,在某一个晴朗无风的午后细细想起,大脑却只有一片空。

就好像很多年后,俞南晓再想起那个夜晚。

已经记不清是谁关了灯,只是视觉拉黑的一瞬间,俞南晓在黑暗里豁然一顿。

抬头。

“哎。”俞南晓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

“在这之前我冒昧问一句。”

黑暗中的另一道影子微微抬眼。

“……你还具备这个功能吗?”

“……”

她言语挑衅,何颂本来还稍稍局促,听她这么问,胸中忽然就有股火气冒了上来。

俞南晓咯咯地笑。

等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他的手一掌扇开。

“那天电话里,在你家洗澡的人是谁?”她问他。

黑暗中的身形一顿,像是在思索。

很快,何颂回过神来。“我侄子前些天来过……那天那个电话是你打的——?”说着边俯身吻了下去,于是后面的声音也理所当然变得含混,“我以为是骚扰电话……”

俞南晓坦然接受了这份并不充分的说辞。

不如说,很多坦然,最根本是因为那份彼此坚守的信赖。

关于那个夜晚,很多细节都像囫囵淌过了滤纸,其实压根不用等到很多年后,没过几个月就记不太清了。

但有些深刻的东西,与其说是忘不掉,不如说是这夜的种子在心头扎了根。

等回味的时候,俞南晓能想到的只有热度。

这灼烫不单单是夏天赋予的,他的手掌,他的脊背,他整个人,都烫的让人记忆深刻,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熔化在这个夜晚里。

屋子里没有开灯,俞南晓的手指顺着脊背向上,在黑暗中寻找着他的脸。

手指最先触碰到的时候,是他额角滑过下巴的一滴热汗。

就连汗水也是滚烫的。

俞南晓手停顿一秒,眼角忽然毫无征兆地有点酸。

何颂似有所感,马上停止了动作。

抬手,手指在眼角的位置蹭了蹭。

他的指腹也烫,仿佛火苗将眼角的眼泪舔舐干净。

“怎么哭了?”在黑暗中,何颂紧紧看着她。

“没有,我就是觉得——”

俞南晓别过头去,喉头一热,忽然就梗咽起来:“太难了……好不容易……像在做梦一样……”

一片阒静之中,只有她细微的啜泣声,俞南晓觉得丢人,可这下她越是想收住,越停不下来。

眼泪一颗一颗打在枕巾上。

啪嗒,啪嗒。

秒针也在一往无前。

嘀嗒,嘀嗒。

静悄悄的夜里,什么都缄默不言。只有这两种声响将空白填满。

像时间在说话。

黑暗中,他们谁都没有乱动,俞南晓眼前被泪水搅得朦朦胧胧,连面前人的轮廓都要看不清。

然而下一秒,她感觉到头顶落下一声轻叹,而后自己被一双手臂紧紧扣紧了怀里。

她被抱的很紧很紧,紧得快要无法呼吸。

这一定是真的,她想。

很多年之后她再回想起,这个夜晚的诸多细节已经含糊不清。只能记得触碰时滚烫的,炽热的,喷薄的热气,仿佛要将她的人和心全部都熔进这个黑夜里。

窗外有汽车鸣笛,有几声犬吠,耳边有床板吱呀,有汗水交融和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有纠缠的呼吸,有急促到让人迷乱的心跳。

有声音,有热气,有泪与汗。

有很多很多。

可俞南晓在最后一刻,恍惚如梦时,又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有。

整个世界都空了,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你。

隔天早上,俞南晓睁开眼睛。

打了个哈欠,身子折腾一夜仿佛要散架似的,每一处都酸得要命。她斜眼看向窗外,眼睛因为无法适应强光,稍微眯了眯。

昨夜原来下过雨。

只是夏天的雨势纵然声势浩大,也来得急去得快。暴雨之后,又是一个难得的好晴。

发了一会呆,俞南晓又觉得手臂有点麻,想下意识抽手出来。刚转过眼,就发现睡在旁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目光疏懒地盯着她看。

手在原地停住,没动。

他们安安静静地对视着,谁都没有出声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忽然,俞南晓从被子里抽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何颂有点不习惯,眼神躲闪,俞南晓有点享受他这个状态,指尖蹭过他发干的唇角,一路向上,滑过他的鼻梁。

最后停在他的眉骨上。

她看了一会,恍惚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忍不住暗叹过。

他有一双很善良的眼睛。

那样一双眼睛,白昼和日光融为一体,黑夜里淌着湿漉漉的柔情。

突然就很想和他说说话。

“你知道吗。”俞南晓说。

“嗯?”

她嘴唇微张,回忆似的说:“就之前,不久之前,我其实已经妥协了,我已经不一定非得是你了。”

俞南晓的声音很轻,何颂目光灼灼,缓缓地道:“那后来怎么又改主意了。”

“……我也不知道。”她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才开口说,“我明明花了很多年说服自己,虽然是朋友也没关系,不一定非得是你,但下一秒就又反悔了。”

俞南晓说着,轻笑出声。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

何颂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俞南晓觉得这幅画面宛如静止。

良久,何颂捉住她的手,微微低头。他们额头相抵,何颂在她耳边的声音低沉,“说你傻你还真不聪明。”

还真是难得被人说不聪明。

俞南晓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带着审视意味地睨着他。

何颂将她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唇角不动声色地微弯。

然后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

这一吻无限轻盈,又无限绵长。

在清晨的迷蒙里,他的声音渐沉。

“当朋友关系这四个字前面加的是‘虽然’的时候,你快要,或者已经爱上他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俞南晓整个人都沐浴着幸福的阳光,坐在办公室时乐呵呵的,时不时还会露出羞赧的微笑,完全从活阎王超度成了弥勒佛二世。

一开始,杂志社全体成员都无比开心——

废话,就算是活阎王,笑起来看上去也好温柔好和蔼好亲切的好吗!

而且不得不说,那次聚餐效力非凡,就像是一拳推到了一度横亘在上下级中间的铜墙,不少员工和主编的关系亲近不少。

这其中尤其需要点名的就是护送回家的小朱和陪酒到最后一刻的菁菁——俞南晓甚至在不久之后他们一人送了一张附近商场的购物卡作为谢礼,一时间可谓是风光无二,羡煞了旁人的狗眼。

头儿高兴了,底下的人也难过不到哪里去。

这几天俞南晓中午在外吃饭都逮着菁菁和薛白两个,菁菁受宠若惊,借着曾是准老板娘校友的身份,抖了不少她在大学时候听到的关于何颂的趣闻,常常一顿饭下来把阎王哄得心满意足。

但后来大家逐渐发现,这日子一久,就不太好过了。

是的,主编恋爱了,原本以为是百利而无一弊的好事,但事实上,是他们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其中感到最痛苦的莫过于薛白。

她这回可是实打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一个大写加粗的“孽”字悬在头顶。

就拿其中一件事来说吧。

薛白作为助理,工位不可避免地离主编办公室最近,而办公区和办公室只隔了一层玻璃。每每她伏案工作,都能感受到来自身后一道慈爱的目光。

一回头,果不其然,俞南晓正盯着自己看,脸上是毛骨悚然的温柔。

薛白肩一抖,掉下来一地鸡皮疙瘩。

其他人也是有苦难言——策划部的同仁被迫在下一期新增一个有关两性.爱情的板块,并且新模块由主编亲自操刀。

这群奔着《ime》出淤泥而不染,没有情情爱爱之流才毅然决定来此奋斗的有志青年们,未曾想到有生之年自己还是逃不开这个情爱的魔网……

不过有一说一,这倒还真不是出于俞南晓的私心。

上一刊卖的出奇的好,她虽然明面上没太大波澜,打心底却还是高兴的。叫市场部的人做了期刊分析,再结合一些网络上的市场反馈来看,开设这一栏目的确很有必要。

况且也不是现在才心血来潮,之前她也有想过,不过后来遇见了沈路安,这个栏目就主要用来给他独自美丽了。

不过这位老爷现在屁股一拍,烂摊子收也不收就卷铺盖投奔帝国主义。怎么样让这个空缺变得和原来一样有吸引力,并且不脱离《ime》原本的主基调,不至于流于烂俗,着实让俞南晓头疼了一把。

俞南晓看着电脑,手向旁边的杯子伸去,中途碰到什么,引得俞南晓反射性地侧眼一瞥。

然后手停在原处。

蓝色丝绒小盒静静地躺在她的桌上,像是一道安静注视的眼光。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值得细细说道。

何颂那天给她送了戒指。

送戒指的含义不言而喻——话是这么说,可是对方从头至尾,好像都没提过结婚这两个字。

俞南晓托着下巴,一只手慢悠悠地搅着咖啡,无端在工作期间走了神。一直到薛白敲门,她那缕飘渺不定的神思才终于落地。

看了眼时间,以及日历上记得满满当当的日程——

俞南晓深深吸一口气。

毫无疑问,她毅然决定将这事往后先推推,等时间空下来,再赵何颂好好谈一谈。

忙碌中又忍不住想,像他们这把年纪的人,遑论家成与否,投入在工作上的心力也永远无法清减。

其实不只是她,何颂最近也忙得抽不开身。

舆论已经渐渐往好的方向在走,学校不久前已经决定给他复职,一段时间的缺席,加上临近开学,需要做的准备远远超出了预期。

这一天,何颂从学校回到家,已是深夜。

车停在和往常一样的地方,他关上车门,把车钥匙塞回上衣口袋,走了几步,步伐渐渐慢了下来。

在黑黢黢的夜色中,何颂蓦然站住脚,冲着不远处仔细看了看。

小区的路灯坏了,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那里站着个人。

像隐匿于丛林深处的野兽,目光灼灼地窥探着自己标定的猎物,随时准备献上致命一击。

何颂站着没动。

过了好一会,陈芃从黑暗里现身,何颂没看他的脸,注意力全被他脚下的一地烟头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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