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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金喆出了薛府,坐上自己家的马车,一路向西,停在城西一个叫“扁鹊”巷的三进小宅门。

白果儿的家和她的在同一片街坊,相距不远,两辆马车在巷子口分别。

路宅门口,路金喆一下车,当头就撞见她大哥,正带着三五个小厮出门,门外拴马桩旁站着一高头骏马。

“又要出门?您也忒忙了些!”路金喆打了招呼。

路金麒目光泛沉,嘴角憋出一声气音,“呵,哪有您忙呢,我得亏晚走一步,不然都见不着小姐尊颜。”

路金喆做小伏低,抖抖包袱,赔笑道:“给阿蛮看凤冠小样图,也是正经事嘛,”她又努努嘴,“你才是不着家的呢,我好几天都没见到你了,这是又上哪儿去?”

路金麒说的含糊,“东头,爷们的事儿别瞎打听。你那戏帽子画的怎么样,人家相中了没?”

戏帽子说的就是凤冠,一家子人都把她制冠的行径当玩儿似的打趣。

路金喆嘿嘿一笑:“女孩的事儿你也别瞎打听。”

路金麒纯属就是为了跟她说话而已,被敷衍也不在意,示意仆从牵过马,“对了,最近有大事,你老实在家呆着,别满城瞎溜达。”

“我知道,皇帝老儿要来了嘛,我早有准备!”

路金麒正要翻身上马,听到这话,差点崴了脚,“不是,干卿底事,你准备什么呀?”

“哦,我的意思是,我作为大雍百姓,臣服之心早有准备。”她拱手朝天虚晃了两下,“他来我遥祝他老人家吃好喝好,玩好乐好。”

路金麒坐在马上,看着他妹子仰着一张脸笑的花似的,也没脾气了:“赶紧回屋!”

……

路金喆跨进大门,路过一溜请安的老妈子丫鬟,她直穿中庭,过花园,直奔绣楼。

此刻东边小楼人影稀稀,唯有美人靠上歪着一人,正伏在栏杆上绣扇面。

路金喆跟登徒子似的,窜过去耙人肩膀:“还绣,天都擦黑了,你也不怕坏了眼睛。”

那美人放下针,一扭身,躲开她的爪子:“坏就坏罢,正好给您摸骨算命去。”

“那敢情好呢,我最喜欢美人给我摸骨,甭等你瞎了,就现在罢!”

说的美人哑口无言,一脸崩溃。

路金喆三言两语把姐姐手底下最可亲的大丫鬟气的咬碎银牙。

“我姐呢?”

那美人想必是还气着,眼波流转,就是不做声,捡起扇面继续走针,不搭理她。

路金喆心道原来好看的姑娘都爱翻白眼,当我没瞧见怎么地。嘀嘀咕咕往绣楼里走,刚一进花厅,被一道清冷的声音叫住。

“站住。”

路金喆猫被捏住后脖子一般立住不动。

花厅与书房之间只挂着一幅纱屏,人影清晰可见。路金蝶恍若月宫仙子,从书房里袅袅出门,把她逮住。这位姐姐今年正十七,是太太唯一的嫡亲女儿,和她同住一幢绣楼,打小起,就是她的玩伴、阿姊、女教习。

“姐,”路金喆扬起笑脸,露出一排小牙齿。

知根知底,路金蝶不吃这套,板着脸:“我上月同你说过什么,一转脸你就忘了。”

这可多了,这家里人人都能数落自己两句,路金喆掰着手指一个一个道:“女子要安于室,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若出门同父母交待好,申时必归……这条我犯了,一时相聚太欢心,误了归家时辰,阿姊饶了我这一遭罢。”

金蝶看她心里算明白,神情缓和,又诘问道:“还有呢?”

“还有……”路金喆丧着脸,揪着裙角下摆:“商户人家,忌穿鲜亮的衣裙。可我真不爱那颜色,而且我一路坐马车,连窗帘子都没挑开,没有外人看见。”

气质如仙都是浮云,路金蝶看她还在唯唯诺诺不认错,不禁挑眉冷笑:“你说没有外人看见,那薛府的人也一个一个都是睁眼的瞎子不成?”

路金喆忍不住争辩:“我跟阿蛮交好,她家里又不会怪我。”

“阿蛮是阿蛮,别人是别人,薛府毕竟是州牧府邸,你在他家行走,不为自己,也为父亲和你哥哥考虑。”

“是我考虑不周了。”路金喆点点头,复又挽起金蝶的手,“麒哥儿也是你哥哥。”

“不用你告诉我,你既知道错了,下次别想我饶你。”路金蝶抽出手,点了点她额头,扭身回书房去。

*

路金喆挨了这一遭,不痛不痒,心里落了定。

上了二楼,自己地盘,掏掏耳朵,抻抻胳膊,一推卧房门,嚯!吓醒一个小丫鬟。

“姑娘,您可回来了。”丫鬟小燕儿哈欠连天,眼里泛水花,上来给她脱外衫。

路金喆由着她摆弄,吊着眼睛横她:“嘿,你瞅瞅我姐的丫鬟,太阳都下山了还在那儿绣扇面呢,多给主子脸上长光,再瞧瞧你,睡得比你主子都多!”

小燕儿浑不在意,赖皮似的“哼”一声笑道:“我这不是入戏麽,后晌太太过来,大姑娘说您睡下了。”

路金喆顶瞧不上她们在家搞宅斗这套,嗤笑道:“撒这个慌有意思没意思,我一迈进家门,楼下花园子里好几个老妈子瞧见了,你们平常在家,也不说晒晒太阳斗斗草,就整这些弯弯绕。”

小燕儿附和:“谁说不是呢?仰脖,这金疙瘩系的真紧,我说祖宗,您别不是最近胖了罢?”

一句话,把路金喆吓得汗毛倒竖,“我,我怎么能胖了呢,我最近都在少吃!”

小燕儿把她里外里打量三四遍,不知其意的点点头。

终于解了全部扣子,外衫褪去,拿了一件家常穿的妃色常服给她穿上,又服侍她换鞋,看她踩了一路泥巴印子,忍不住碎碎念:“我往常嘱咐多少回,您也不往心里去,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这外头穿的鞋子一律脱在廊子上,一天天就这么忙里忙荒的?”

这回是路金喆没理,乖乖换鞋。

桌上泥炉上温着茶,说一声“渴了”,小燕儿巴巴的给她倒茶。

路金喆大爷似的,歪在玫瑰圈椅上,一口一口滋溜着茶水。忽然看见桌上有不少新东西:“那是什么?”

小燕儿在收拾路金喆的金冠手稿,忙碌不停,道:“那个包袱是太太送来的,里头是新做的两身衣服,一套禁步,预备见客出门穿,您跟大姑娘都有;那个匣子,是大少爷晌午送来的,里面是什么我没看,您打开瞧瞧,我估摸着,这匣子大姑娘一准儿没有。”

“麒哥儿办事有章程的,必定也给了她别的。”

路金喆先去开那匣子,打开一看,匣子里有一锦盒,打开,以十二花仙为意头打造的银簪子摆成两个扇形,在灯下熠熠生辉。

路金喆捻起一根,看它的工艺,爱不释手:“还是爷们好,走南闯北,能见识多少好东西。燕儿,你瞧瞧这花叶子上,毛毛虫都这么真!”

小燕儿兴致本来挺高,一听看毛毛虫,顿觉恶寒。“您自己赏玩罢,太太送来的这两身衣服您要试吗?”

路金喆瞅瞅那老气横秋的颜色以及粗糙的料子,没大兴味,摇头:“放着罢,等到了场合上再换。”

小燕儿依言放了起来,语重心长道:“瞧您这脸色!在咱们自己屋里也罢了,到外头可不许拉下脸子。咱们家本来就是经商的,忌穿艳色、忌服绸缎,这本都是官面上的事儿,平常里又没人上赶着找咱们的忌讳。”

这点子事儿一个两个都来说教,路金喆心里叹这扼杀人天性的尊卑礼教,口上说晓得了,指指簪子:“我知道是太太好心,你挑个花色,我给我姐送去。”

燕儿便凑上来跟她一起赏玩,虽说是银簪子,但工艺确实精巧,赞叹不已。

“不若选这根荷花的,大姑娘是六月初八的生辰,那会儿正是荷花冒尖的时候。”

路金喆也觉得这个意头好,便把荷花的那根单拿出来。

*

不一会儿便到了酉时牌,是家里开饭的点。小燕帮她换了一身吃饭的衣裳,主仆俩携手下楼,楼下路金蝶和她那个凭栏美人丫鬟银芽早就拾掇好等候。

“姐姐,”路金喆喊了她姐一声。

路金蝶婉转回头,见妹妹踮起脚,把一根银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那里原本空空的,未有任何缀饰。

路金喆仔细端详她,“好看。”

路金蝶几乎不敢动,“是什么?”

“荷花,麒哥儿送的,打的可好了!”

“我不爱这些,你自己留着戴罢。”

“一根银簪子,不值什么,戴着去,特别配你。”

路金蝶便不再推辞,稍微晃晃脑袋,地上的影儿也跟着晃荡。

姐妹俩执手同行,有说有笑,一路往饭厅走去。

*

饭厅在老太太住的正房。

虽说这几年路老爹因着路金麒的关系发了家,但并没有学那高门大户的规矩,还同往日一样,一家子团坐在一起吃饭。不过老太太年迈不易走动,所以小辈儿走远点,到她那里吃。

一张红木大圆案,老太太坐正首,金蝶和金喆分坐两侧,虽一嫡一庶,但因麒哥儿的关系,老太太对两个姊妹一视同仁,只按序齿规矩行事。

上膳的小丫头们捧着饭盒鱼贯而入,太太刘氏站在桌前行着媳妇本分传膳。路金喆瞧太太实在忙的分不开手,便起身,接过太太手里的膳盘帮衬。

老太太笑意盈盈,摩挲着金蝶的头发,“你原不爱戴这些钗啊簪的,怎么今儿改了性了?如今这么打扮着倒是很好。”

金蝶轻轻地晃了晃头,荷花簪子在地上映出一个影儿,“是二妹妹送的。”

老太太赞许地道:“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别太素净了,不过,也别学你妹妹,穿戴的也忒隆重了些,跟在金片子里打滚似的!”

这话说的不错,路金喆哪怕是换了件衣裳用饭,也是头戴金钗,颈戴宝石璎珞,腰间环佩叮当,一身的珠光宝气——也多亏了她长得玉雪可爱,加之她身上这些鸡零狗碎的金玉珠宝又造的巧夺天工,不然金璨璨的非得闪瞎旁人眼不可。

路金喆人小鬼机灵,听着老太太这话急急回头,佯装嗔怒,哼了一哼,倒是卖的一手好痴:“阿奶!”

两个孙女儿,一个清泠泠像那月宫里的仙女儿,一个像六月里最热烈的花苞,要问真心话,老太太当然更喜欢惯爱撒娇卖痴的老幺,因笑道:“快来坐着,别搅乱你母亲。我问问你,今儿是不是出门了?”

出门这事儿,在这府里根本就瞒不住。

路金喆乖顺的“嗯”了一声,因而放下膳盘,矮身坐在老太太身侧,觑了个空给金蝶使了个眼色。

金蝶便起身和太太一同侍膳。

太太对金蝶笑道:“你也坐着去,这不合规矩。”

金蝶笑笑,仍旧不去。

那边,金喆伏在老太太怀里,把在薛家见了谁,吃了什么茶,说了哪些话,事无巨细都告诉老太太听,哄得她老人家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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