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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楼,也是歇在小花厅。
这里与一楼的花厅家具摆设都一样,不过到底主人脾性各异,这里的纱帘、椅褡、背袱以及挂幅插屏等摆饰,选色明艳,样式活泼,处处都透着小女儿情态。
乔嬷嬷说不出门道,只觉得这屋子坐起来比一楼敞亮多了,心里也坦然多了。
因而兴头头道:“我一路走来,瞧这园子里比我上回五月节来时可热闹多了,花儿草儿都结实了,那一大片桂花树真喜人,香的来!这要是在我们乡下,可留不下,早让人打了卖钱去。”
路金喆笑道:“我这两天事忙,要是抽出手,也把它打了去,正好蒸糕做甜盏吃。我们家除了我,是再没人想起它来的。”又随口问她:“可见过太太了?”
乔嬷嬷回道:“不用姐儿说,早拜见过啦,太太留我吃一盏茶,还赏我一把红线钱,我原说不收的,太太说这是预备八月十五散福的钱,我就厚着脸收了,倒不是希图钱,纯粹是沾个好意头。”
路金喆听她不喘气的说话,噙着笑。
小燕儿为乔嬷嬷端上一碗茶来,“您也尝尝我们的茶,这是姑娘自己炒的。”
乔嬷嬷连忙谢过,一口饮掉大半盏,咂摸着嘴巴:“正好渴了……唷,这茶好哇!”
金喆笑了笑,知道她这是托词,眼神儿往那竹筐子瞟:“快把你带的好东西给我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没有?”
乔嬷嬷拎起自己的竹筐,“这里是我孝敬姑娘的,另有一袋子菜地里才摘下来的茄子、茭瓜、水萝卜,拿给厨房上的老妈子了。我知道这些新鲜瓜菜,贵府里都爱吃。”
“正是这样,你要带肥鸡腊鸭子,我们还不乐意收呢。”
路金喆探身往她那竹筐里看,乔嬷嬷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她看:“上月你临走,不是让我收花样子麽,喏,这些都是村子里小丫头们新画的,喜鹊连枝、双鱼、鸳鸯,应有尽有的。要说野趣,这还有萤虫的,蛙鸣的。”
金喆拿过一叠细看,不住点头,她也不看喜鹊连枝那些俗套,只管反复摩挲那些泥蛙癞蛤||蟆,果然拙朴,可爱喜人。
乔嬷嬷知她好这口,又递给她一本小人书:“你再瞅瞅这个,保管是好东西,外头多少人抢着买呢!”
金喆探头看画风技法,不由吃惊。山南村里久居一位善丹青者,以画没骨儿花闻名,姓白,人称“白丹青”。
“白先生又有大作?”
原版可落不到乔嬷嬷手上,她接过那一本,原来是刻板的,做成黄历大小,上面人物故事行迹俱全,并写有白文,扉页上题一小诗做引:
“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造船十七里,日费一万钱。”
路金喆喃喃读来,唬了一跳,忙捂住书,唏嘘不已:“这白先生嫌颈上的脑袋太沉?怎么敢画这个!”
“这有什么,”乔嬷嬷笑她大惊小怪,“外头书摊上,戏院里,谁没看过呢,这本还是白先生头一版,外头那些都不知道第几回刻了呢。”
路金喆便把那书放着,算收下了。“我原来只是听人说,当新闻呢,那我好生收着,慢慢看。”
乔嬷嬷见投她意,很是得趣,又悄悄找补道:“也就是在闺房里看,轻易不能拿出外头去,要坏了名声的。”
路金喆忙不迭点头,“还有什么没,”她指着筐子里一叠杂色布片子,问道:“这是什么?”
说起这个,乔嬷嬷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做了个揖,笑道:“这是百衲衣,还没做完呢。为我那未出世的小孙孙准备的,算下来也就腊月里下地,家里早早地给他预备着麽!”
“您老福厚,又开枝散叶了,”路金喆很明白这个,顺势道:“缺什么色儿的,我给他补上。”
乔嬷嬷果然眼神一亮,正投她下怀,掰着手指头道:“那些寻常颜色,如土褐、鹅黄、草绿、靛蓝都有,唯有大红,我们乡下人,一尺红布头都要花钱买呢,家里的要么都糟烂了,要么色不正。”
路金喆点点头,“正好我有一件大红茯苓花袄子,去岁过年的时候做的,做的时候就窄,没穿几回,不嫌弃我找来给你。”
乔嬷嬷听了,哪有嫌弃的,忙笑道:“不嫌弃,不嫌弃,做百衲衣就是穿过的才好!”
紫燕在一旁听着,立刻开箱子,找出旧年里封存的大红袄子,捧出来给路金喆过目。
“正是这件,料子极难得,我哥采买的,府绸也就这样了。”金喆又冲小燕儿道:“难得老人家来一趟,你从我箱子里再拣几件,拿那些老成色的,她们平日里也能穿。”
“哎唷,”乔嬷嬷在凳子上左右坐不住,连连推辞:“不用,不用!先刚那一车菜管家嬷嬷已经给过钱了,我再得您这件红袄子就尽够了,哪能连吃带拿呢,叫人看着怎么说嘴!”
小燕儿果然又从翻拣出几件压箱底的衣裳,捧出来拿一件包袱包住了,对乔嬷嬷笑道:“又没外人看着,我们姑娘肯送,您老儿擎收着就是了!这几件衣裳都没穿过几回,过了时季,就放起来了,您拿回去给家里的媳妇姑娘们穿去,合不合尺寸的自己改。我们姑娘不能常去你们那里,村子上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还劳您多跑两趟呢!”
一面说,一面把包袱放到她怀里,乔嬷嬷搂住便难撒手,喜不自胜,对金喆道:“我老婆子跑两趟不值什么,您要是再缺什么,我还给您蛰磨去。”
路金喆又从手作台子上抽出一个匣子,递给乔嬷嬷:“这个也托嬷嬷带回去,别推辞,不是给你的,是给村子上姐妹们的。里头装的是我扎的珍珠花钗,有梳篦,有钗,有簪,拿给她们,就当谢她们的花样子。”
乔嬷嬷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摆着十来个小首饰,她眼尖,知道并不是金银的,但它们件件漆红点翠,形制可爱,口里连声叫佛,“这可比买的好看多了,姑娘,您真送她们?”
路金喆笑着点头:“有什么不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连那珍珠都是一般的米珠,实不相瞒,都是我练手剩下的,不嫌弃就戴着,要麽当梳头家伙使也行。”
乔嬷嬷忙摇头,“姑娘不知道,乡下丫头,连根红绳都要攒钱买呢,更别说珠钗,怕是有的孩子连见都没见过。这是好东西,她们瞧了一准高兴,念您的好。”
路金喆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两眼弯弯:“我也念着她们呢。”
乔嬷嬷也极有眼色,诸事办完,主人家端起茶碗,这就是要谢客了,因此起身告辞,一番留让过后终出得门来,小燕儿将她送到绣楼下。
银芽仍旧伏在美人靠上绣扇面,见那乔嬷嬷背着包袱挎着筐走了,笑道:“她老人家倒是不亏,来时挎着一个,走时多背一个,好赚的!”
小燕儿哼一声扭头不理她:“多早晚轮到你来说嘴,顶着大太阳走针,也不怕晃瞎了眼。”
嘿,这一对主仆,巴不得她瞎了怎么的?银芽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恨恨的想。
*
路金喆今天陪了客,自觉耗去很大心神,因而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晚饭时牌精神蔫蔫的,老太太特地准她在小楼里炖碗甜盏子吃,不用去饭厅应卯。
因此路金喆早早地洗完澡,卧在被窝里吃甜盏,小燕儿笑话她:“真真是娇贵人儿,不过是多说两句客套话,就累得这模样?”
路金喆吸溜吸溜,埋头只顾着吃,不上赶着臊这个脸。
吃完一抹嘴,把碗一递,这边小燕儿接过去,又托着搅湿了的手巾,给她抹脸,伺候她漱口净手。
“等下辈子,”路金喆被热乎乎的手巾糊了一脸,瓮声瓮气的说:“下辈子你托生小姐,我当丫鬟,伺候你!”
小燕儿手巾丢进盆里,掐腰一乐:“可绕了我下辈子那一遭罢!”
“把那小人书拿来,我再看两页。”路大爷吃饱了,又开始颐气指使。
小燕儿把白天里乔嬷嬷送来的那本连环画给她,“赶紧看完,我好烧了去。这东西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那有什么,”路金喆翻着书页,看的津津有味,随口道:“白果儿房里,连那个书都有。”
“哪个?”小燕儿一头雾水。
“嘿嘿,”路金喆笑笑,自觉见多识广,两根指头勾一勾,“就是那个嘛!”
小燕儿登时愣住了,心头五味杂陈,这么多年又当妈,又当老妈子,闺女长大了,懂得看“那个”书了,真叫她说不出话来。
路金喆犹不自知,仍旧把一册《敬德皇帝南巡记》看的啧啧称奇。
夜深了,路金喆睡进被窝里。小燕儿合了窗户,吹熄了灯,走到床前把书捡起,随手放在床边,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走到隔扇门外榻上睡去。
夜更深了,除了房顶上几声老猫叫,整条街都沉沉睡去。
忽然,窗楞上传来咔咔的声音,像老鼠在啃噬木门,路金喆梦呓:“有耗子啊……燕儿,拿耗夹来……”
声音短暂的一停,里外里都没了声息。
一柄短刀“咔哒”一声隔开了锁窗,霎时,浓浓月色闯进香闺,一并也带来一股冷气,路金喆翻了个身,裹紧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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