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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大祥后,诏命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
翰林学士王珪向司马光等人苦笑道:“麻烦又来了,陛下意欲尊崇生父,这回看来是非要给出个结果了。”
司马光正容道:“事关国本,我等皆受先帝大恩,当此之时,正需要我等谏官挺身而出,禹玉何必迟疑。”
王珪拱手道:“看来君实已经胸有成竹了,还请代我等拟奏稿吧。”
司马光并不推辞,奋笔疾书道:
“谨按《仪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不敢复顾私亲。圣人制礼,尊无二上,若恭爱之心分施于彼,则不得专壹于此故也。是以秦、汉以来,帝王有自旁支入承大统者,或推尊父母以为帝、后,皆见非当时,贻讥后世。况前代之入继者,多于宫车晏驾之后,援立之策,或出母后,或出臣下,非如仁宗皇帝年龄未衰,深惟宗庙之重,祗承天地之意,于宗室中简拔圣明,授以大业。濮安懿王虽于陛下有天性之亲,顾复之恩,然陛下所以负扆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孙孙万世相承者,皆先帝之德也。臣等窃谓今日所以崇奉濮安懿王典礼,宜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高官大国,极其尊崇。谯国、襄国太夫人、仙游县君,亦改封大国太夫人。考之古今,实为宜称。”
王珪仔细看了一下,心道司马光不愧在官场浸润多年,中书要给濮王名分,那么就只给名分,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于是点头称赞道:“君实此论极公正,我等自当附议。”一字未改,派小吏将奏议直接送到中书省。
韩琦看到这封奏议暗自冷笑,王禹玉这个老狐狸是在避重就轻,中书要众臣讨论的关键是陛下和濮王的关系,是称皇考还是皇伯,这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
韩琦亲自提笔写道:“王珪等奏议,未见评定濮王当称何亲,名与不名,诏令礼部及待制以上官员共议。”
这个皮球又踢到了王珪那里,他甚感头大,苦笑道:“看来陛下是必定要给濮王讨个说法了。”
司马光沉吟片刻,决然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史笔如刀,诸位临大节,万不可夺志。”
王珪叹了口气,看来不表态是不成了,提笔写道:“濮王于仁宗为史,于皇帝宜称皇伯而不名,如楚王、泾王故事。”
这样一来,礼部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他们决不允许陛下称濮王为皇考,也决不允许濮王与先帝并列,让本朝凭空多出来一个皇帝。
韩琦接到王珪等人的奏疏,喃喃道:“终于来了。”他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召来欧阳修一起商议,皱眉叹道:“永叔,看来礼部和御史台的这些大臣,是要与中书省死扛到底了,陛下甚是看重此事,必欲称濮王为皇考,此事该如何了结呢?”
欧阳修笑道:“此事不难,《仪礼》有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五服年月敕》也提到:为人后者为其所后父母斩衰三年,为人后者为其父母齐衰期。这样说来,出继之子于所继、所生父母皆可称父母。再说,汉宣帝、光武,皆称其父为皇考。称濮安懿王为皇考,于礼于史皆有明据,王珪等议称皇伯大谬。我们完全可以驳回,让三省、御史台再议。”
韩琦苦笑道:“永叔此论甚善,只是御史台那些人,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
欧阳修沉吟道:“其实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太常寺是专门负责朝廷礼仪的,由太常寺负责议崇奉濮安懿王之礼,名正而言顺。”
韩琦眼光一亮道:“此言甚是。”他心想:太常寺卿范镇,是赵曙的亲信,想来一定会帮赵曙达成愿望的。
欧阳修提醒韩琦:“相公不要着忙,此事要想顺利,还需要征得富相公的同意。”
一提及富弼,韩琦生出许多感慨,早年他与欧阳修、富弼三人一齐参与庆历新政,相互声援,关系本来极好。自从自己任宰相后,与富弼却越来越疏远,便是自己送与富弼的节礼,他也每每推却。当下虽然富弼因足疾在家养伤,但身为枢密使,门生故交遍天下,对朝局的影响却不容忽略,他决定以探疾为名,拜访一下当初的老朋友。
富弼正在府中书房草拟辞职的奏表,看到韩琦来了,忙令老仆上茶,招呼道:“稚圭来了,快坐,真是稀客。”
韩琦笑道:“最近国事冗繁,听说彦国兄足疾加重,虽然一直惦记,却一直到今天才有空来探望。”
富弼摇头道:“老毛病了,不牢稚圭挂念。只是年老精力越发不济,早就想挂冠求去,给年轻人留位置,只是陛下不肯,只好在家接着写辞职的奏表了。”
韩琦脸上在笑,心里却颇不舒服,自己不过比富弼小了四岁,也是垂垂老矣,怎么听富弼说的这话,都像是在讽刺自己贪恋权位不放。轻咳一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彦国兄正当壮年,实在不必做此颓废语。陛下一向倚重彦国兄,是断断不可能放归的。便是我等,在碰到疑难之事时,还要向您讨教呢。”
富弼慢慢的品了一口茶,抬头问道:“这么说稚圭今天来,是有事要指教?”
韩琦点头,低声道“陛下挂念本生,诏命议崇奉濮安懿王之礼,我和永叔商议,想要效汉宣、光武故事,让陛下称濮安懿王为皇考,《仪礼》和本朝《五服年月敕》皆有明证,这也是帮陛下了了一桩心愿,彦国兄以为如何?”
富弼摇头道:“稚圭此言大谬,《仪礼》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这只不过是为了行文方便,泛泛而论,并非确指。至于汉宣、光武称其父为皇考,汉宣帝为昭帝之孙,以孙继祖,自然可以尊其父为皇考,但终究不敢尊其祖为皇祖考。光武帝起自布衣,名为中兴,其实可以算得上创业,虽自立七庙,犹非太过。今陛下为先帝之养子承继大业,国无二君,家无二尊。先帝对你我皆有知遇之恩,如若尊濮王为皇考,与本朝历代帝王并列,将置先帝于何地?”
韩琦皱眉道:“彦国兄此论太过了吧。先帝名位已定,陛下为先帝嗣子,早已是公认的事实,所以陛下对太后至今孝养不缺。现在濮王已逝,陛下不过是想要崇奉本生,尽一份人子的孝心,又有何不可呢?”
富弼坚持道:“事关国本,安可含糊。设使先帝尚御天下,濮王亦在世,命陛下为皇子,不知称濮王为父还是为伯父?若是先帝在称伯父,先帝殁称父,稚圭此论不就根本立不住脚吗?若陛下问起我的意见,稚圭可直言告之。”
韩琦哑口无言,沉默许久方道“彦国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定会如实转告。”又叹道:“庆历新政时,彦国兄上当世之务十余条及安边十三策,我亦深受启发,上《论备御七事奏》。当时我们合作无间,力更天下弊事,虽屡遭小人馋陷,但我始终把您和希文视为榜样,从来没有退缩过。而今彦国兄一心求去,是对朝局失望了,还是不愿意再和我合作了呢。”
富弼亦十分感慨“我亦十分仰慕稚圭当年的风采,为谏官诤言谠议,片纸落去四宰执,为将军铁骨铮铮,令西夏胆寒。稚圭敢于任事,不怕担责,我自愧弗如。只是为宰执之后,未免独断了些。三丁一勇之事,不经枢密院直接下诏,仁宗时的谏官,已经去了大半,我听闻因濮议一事,君实、献可、尧夫都要求去,若真如此,台谏空矣。这实在不是宰相持国之道。”
韩琦默然,人都说富弼谨慎,在他看来,不过是胆怯罢了。就像扶立今上一事,富弼借口服母丧,避之唯恐不及,还不是怕站错了队,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自从庆历新政失败以来,富弼的暮气越来越重。顾忌也是越来越多了。
大约是感到气氛有些尴尬,韩琦开口道:“彦国兄,你我宦海浮沉多年,也该明白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一旦选择,就没有回头之路。”许多话他对老友也不便明言,自从保举赵曙为太子开始,他就注定了与赵曙行在一条船上,官场如战场,成王败寇,落子无悔,容不得半点软弱与迟疑。
富弼叹道:“先帝在位时,朝堂上虽有争执,但大都就事论事。而今党争日起,大臣之间相互倾轧,打击报复,渐成常事,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我如今去已决,致仕是早晚的事。愿稚圭善自保重、好自为之。”
言罢,富弼转头看向一旁侍候的老仆:“我要的二陈饮怎么还不上?”
点汤既是送客的意思,韩琦觉得自己还是知趣些好,忙起身道:“不必叨扰了,时候也不早,我就此别过,彦国好好保养身体,改日我再来拜见。”言罢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版的大议礼——濮议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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